白瓷跟我娘商量让我去她屋里睡觉帮她夜里暖脚时,是在去年入冬的时候。白瓷到我家来坐闲,脚上踩着我娘刚给她添了木屑的火钵,说文学你就去帮姐焐脚吧,姐天天洗脚可干净哩。我说我不去,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文革他们不羞死我才怪,娘说你一直跟你奶奶睡,你是男的你奶奶不也是女的?我答不上,说反正我不去,冲出门找文革他们去玩了。
我爹我娘在生产队分粮,却不在生产队种地。固城湖围湖造田,还是留下了半爿湖。爹是远近闻名的捕鱼能手,爹撒旋网的照片上过省里的报纸,爹在湖管会做渔民,上交湖管会一担鱼,湖管会让生产队给爹记十分工,上交得越多,工分记得越多,爹于是恨不得白天黑夜都下湖。天一黑,爹就和娘摇着船进湖,把我和妹妹丢给我奶奶,妹妹和奶奶睡那头,我抱着奶奶的小脚睡这一头,奶奶天一黑就满村巷喊我的名字拽我回家睡觉,害得文革有几回说我革命立场不坚定,临阵脱逃。我不是不想去白瓷屋里睡,白瓷就在李大卫一个屋檐下,住白瓷屋里我一抬脚就能跨进李大卫的门槛,也能逃开奶奶晚上喊魂似的催促,可是,可是白瓷让我心堵,我不待见白瓷。
夏天的时候,我每天下午必须帮爹装钓卡,钓卡就是很薄很薄的竹片儿,把竹片儿两头捏住,弯成一个圆月儿,在接头处装上一条红蚯蚓,那红蚯蚓痛得在水里扭成一根细麻花,这一歪那一歪就招惹了鱼儿的眼神,嘴馋的鲫鱼一口吞去,那竹片儿就猛的一弹开,鲫鱼的嘴巴刹时撑成了一个喇叭花,就只能鼓着眼晴等我爹来把它扔进船舱去换工分。渔民家里都养着红蚯蚓,我家也不例外,我家的红蚯蚓养在院子角落,娘把家里的烂莱叶米泔水一古脑儿倒过去,把蚯蚓喂得又红润又鲜亮,一锹挖下去能拣一瓦罐。平时那角落都盖着籼稻草,围着木栅栏,怕的是院子里的鸡鸭去翻土觅食。那一天我装了一下午,憋了一泡尿,把最后一条蚯蚓插上卡,就赶紧跑到尿桶前尿。尿完了才想起来不妙,我忘了用沙土擦手。这蚯蚓有个邪毒,你手沾了它身上的粘液就不能沾你的鸡鸡,一旦沾上了鸡鸡就会又红又肿,还有一阵阵的麻。我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娘看见我在那里呲牙咧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娘一边骂着我不长记性一边满院子抓我家的鸭子,我扯下短裤衩眼睁睁地看着那玩艺里肿涨得像一截胡萝卜,我的两手又不敢再去碰。就在院子里鸡飞鸭窜的时候,白瓷推开了我家的院门,白瓷看见我的熊样捂住嘴笑起来,娘说快过来帮我抓鸭子,白瓷才忍住笑,将一只麻鸭逼到了院门角落麻鸭束手就擒。
娘把我按在凳子上,白瓷捧着那只麻鸭朝我胯里送,我又羞又痛,眼泪一股劲儿朝下掉,我不要白瓷,我忍着痛朝娘喊,娘不睬我,还给了我一巴掌,我哭着骂白瓷,让她滚,她不滚也不恼,把鸭嘴往我那鸡鸡上凑,那鸭子偏偏把头朝东扭朝西扭,不稀罕我鸡鸡上的那点蚯蚓味,娘说你抓住鸡鸡朝鸭嘴里塞,白瓷急得满脸红彤彤,手忙脚乱,我骂她笨得像我家猪圈里的猪,笨得像生产队里的驴,她一下子捏住了我的鸡鸡,我痛得在凳子上窜了起来,又被娘按了下去。那鸭子终于吮住了鸡鸡,想吞又吞不下,吞得我全身一阵阵麻酥,渐渐没了痛。我扯上裤衩,我不敢踢白瓷,我一脚把麻鸭踢进了猪圈。
从此我就不喊白瓷姐,不喜欢白瓷冲我笑。
我到李大卫屋子里报到的时候,李大卫正在做一个“红烧美人腿”的菜,我们弄不懂李大卫为什么要把青蛙腿叫做美人腿,什么样的腿是美人腿?我们都见过村上那些婆娘的腿。生产队的浴锅难得生一回火,浴锅里的水烧得能烫得下猪毛,先是男劳力洗,洗完了才轮得上女人和小孩子洗。我们被各自的母亲剥得一丝不挂搀进那个碉堡一样的小屋子,围坐在铁锅的四周,做娘的用毛巾蘸一下水擦一下我们的皮肤,烫得我们鬼哭狼嚎,我们透过雾气满眼都是黑呼呼的毛和白晃晃的腿。李大卫说那些都算不上美人腿,文革说那谁的腿才算得上美人腿,李大卫想了想说,白瓷,白瓷的腿才叫美人腿。我们都很遗憾,没人见过白瓷去生产队的浴锅洗澡,没人见过美人腿。锅里的青蛙腿快熟了,诱人的香味透过锅盖的缝隙钻进我们的鼻孔,我们人手一双筷子等着李大卫揭开锅盖。青蛙是我们从干涸的水渠里挖出来的,它们见到冬天的阳光头昏眼花,像出嫁的新娘一样害羞。在夏天它们可不如此老实,你眼瞅着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你猛一扑过去两手只能挖一捧泥,它在不远不近处笑话你,捉一只青蛙你得掉一脑门汗。辣椒是新民瞒着娘在自家屋檐下摘的,酱油是文革连油瓶藏在棉袄里从家里偷的,文革带回家的时候总不忘了往瓶里兑点水,文革他爹已几次批评村上的代销店营业员要斗私批修,不准再往酱油里兑水,我们看见那个眼镜老头唯唯诺诺地检讨就在心里偷着乐。
李大卫说,文学,你以后能天天看见美人腿了,我说,我只要青蛙腿,李大卫说,白瓷要你搬过来帮她暖腿,你妈没告诉你?文革他们一听,立即顾不上嘴里的咀嚼,像逮住了我的什么丑事“噢噢”怪叫,我急得朝李大卫喊,乌龟才去帮她暖腿,你想去你自己去。李大卫说,她要让我去我当然巴不得,你是不是一个男子汉?白瓷是不是我们的阶级姐妹?一个男子汉给阶级姐妹送温暖有什么不对?李大卫严肃朝大家扫了一眼,说,谁要是笑话文学谁就不是我们的阶级兄弟。
文革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笑话文学。”
新民把筷子举过头顶,说:“我也向毛主席保证,我不笑话文学。”
大伙儿的筷子都举过了头顶,我还有点拿不定主意。李大卫从床头下掏出那个沙丁鱼罐头盒,说,你要是肯去我就送你。罐头盒的铁皮闪闪发光,这是装过沙丁鱼的罐头盒,文革讨要过几次李大卫都没给,李大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把伍分的丢下去,铁罐盒“叮咚”响了两声;李大卫将壹分的丢进去,铁罐盒里先是“叮”的一声,接着是一串滑音,像是那硬币在冬天的湖冰上滑了一圈。
就是那天晚上,我揣着沙丁鱼罐头盒搬进了白瓷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