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媳妇家,果然穷。半山腰上的一孔窑洞里,光溜溜的,只有两口大瓮,一个大炕,和一个做饭的灶。几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见到女人回来都有些怯生生的,看到他们从包里掏出吃的,才一下子欢呼起来。富贵来前的担忧一下子没有了,他从自己的人造革皮甲克里捏出三十块钱,给了这三个孩子。
村里来了好多人看他们,富贵给男人们发烟,奇怪的是这儿的女人们也吸烟。他带的烟很快就吸完了,他去村里的小卖部买,货架上只有一块五毛钱一包的公主烟,剩下就是那种需要自己卷的莫合烟和兰花烟。富贵买了公主烟,心里又有些得意。有一个男人经常来,来了不说话,坐那儿不停地搓手,富贵给他烟他也不要,自己卷兰花烟抽。但他和孩子们很亲热,媳妇家的人对他也比别人好。
这里没有电,一到晚上,人们就早早睡了。他们都睡这大炕上,娃娃们争着和妈妈睡。热闹是热闹,可是富贵什么也不能做。他觉得这种热闹是别人的。
过了三天,富贵悄悄和媳妇说:“咱们走吧?”媳妇说:“再住几天吧。三百块的路费都花了,还不多住天?”又住了三天,富贵说什么也不想呆下去了。他说:“咱们说什么也得回了,你以后要是还想回的话,就顺顺利利跟上我回吧。”媳妇不痛快,但是答应了。她说:“咱们回,我能不能带一个孩子,我在那边怪闷的。”富贵没有想到媳妇提出这么个要求,他想拒绝,又怕媳妇不高兴了不跟他回家。便想无论怎样先得把媳妇领回去。他说:“带一个行,但不能带男的。”媳妇便把最小的闺女带上了。
回去以后,富贵细细算了一下,连路费花了七百四十二块三毛钱,他觉得自己要白辛苦两个月了。
第二天,富贵出去的时候和媳妇说:“我中午不回来了,你和娘吃饭吧。”一上午,富贵都在心疼那七百多块钱。中午时,他没有回家。他想,媳妇可能给他送点饭来。但是等下午街上的人多起来,媳妇连口水也没有给他送来。不过,中午富贵也不是白过了,他给人粘了一副鞋底,挣了一块钱。
晚上回家的时候,富贵什么也没有买。他回了家,家里还没有做饭。媳妇领来的那个女孩坐在小板凳上看动画片,看见他进来,站起来牵了妈妈的衣角不敢动。富贵说:“做饭吧。”说完,啪啪乱换着电视频道。媳妇领着娃娃做饭去了。
这天晚上,富贵和媳妇睡在一起,让小女孩和他娘去睡。媳妇想说什么,看了看富贵,什么也没有说。灯拉了之后,富贵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用劲。媳妇说:“你慢点。”富贵狠狠用劲。
天气越来越凉,中午富贵仍然不回家吃饭,用一个罐头瓶向周围的人家讨些水喝。顾客给的每一张零钞他都用手绢仔仔细细包起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再用手按按。
冬天了,天上常积满大片大片灰色的云,有时天空没有云也是空空荡荡一片灰色。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树干树枝的颜色也变成冷硬的浅灰色,和周围的建筑物成了一种颜色。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感觉,冷。街上所有的店铺都生了炉子或烧上暖气。富贵还是每天早早出来,坐在那儿等生意。他碗里蘸刀子的水已经结了冰。他坐在那儿,等上好长一段时间,太阳才会从对面房顶的屋脊上爬上来,照在他身上。这时,他的生意也慢慢来了。人们问:“富贵你冷不冷?”富贵用手擦擦鼻涕,说:“不冷。”
人们的衣服越穿越多,但天还是一个劲地冷。好多时候,从街道的东边能一眼望到西边,冷冷清清的街上只有几个小摊,摆小摊的人却早躲到附近的商店里了。富贵还是守着他的摊子,他把铺在膝盖上用来干活时衬鞋的那件肮脏不堪的衣服也裹在了身上。这时的生意都集中在中午前后这段比较暖和的时间。但富贵还是早来迟回,固执地守着他的摊子。他常常在没有生意的时候,用收拢来的废纸、塑料袋、烂胶皮在前面点一小堆火,把手和脚放上去烤。这些东西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一种很难闻的气味,匆匆路过他摊子的人们会说一句:“富贵你放毒。”生意来了的时候,富贵一脚把前面的火踩灭,火灭了,烟却还在,而且比火着的时候更多了。钉鞋的人在这种天气往往不会坐在他前面的板凳上等。他们把鞋脱下来,换上富贵准备的拖鞋躲到附近的店铺里等。或者把要钉的鞋放下,过一会儿来取。
那天过来一个人,却把鞋脱下,边让他钉鞋边坐在凳子上等。等的时候他一个劲地喊冷。鞋钉完了,他却不给富贵掏钱,还一个劲地说着什么。后来,富贵从怀里摸出那个手绢,从里面取了二十元钱给了那个人。那个人接过钱,缩着脖子走了。
富贵生气地和人们说:“找我借钱?”人们说:“他借上你的钱还吗?”富贵说:“还个啥?料子鬼。”料子鬼是鸟镇人们对吸毒的人的统称。人们问:“你不能不给他?”富贵说:“你不给他他欺负你呀,这种人。”人们说:“你这一天白受了。”富贵说:“两天也挣不回来。”
人们衣服穿得最多的时候,腊月到了。一进腊月,还是很冷,但街上却很热闹。当街写春联的,画窗空的,挂年画的,亮鞭炮的,现杀猪羊的,卖鸡肉带鱼鲤鱼的蔬菜衣服玩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