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迦南被几名刑警按在地上,泥泞的污水带着腥臭浸入他的身体、脸颊与嘴角。
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出一声,只有鲜血泊泊流出腿部的伤口,被寒冷的秋雨冲淡,洗刷。
一名随行的医护人员很快跑上前来,用棉布为他按住腿上的伤口。
他面部表情一阵痉挛,显然是有些受不起这一份疼痛,然而,很快,却变成了笑脸。
他竟真的笑了出来,大声地开始笑,笑声苍凉而恐怖,为这大雨更增加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凄冷,甚至还带着几分诡异的色彩,仿佛,那声声大笑,是来自地狱的呼号。
“前辈?!”
“史前辈!”
“史警官!”
史正天依然站在原地,嘴角还留着尚未擦干的血迹。凌少勋带着几名警探跑上前来。
“别过来!”在离他还有十米开外的地方,大雨中的史正天却厉声喝止了他们。
“前辈?你怎样了!”所有人都面露惊慌。
史正天咬着牙,数秒之后,才再次开口,说:“呃……听,听我指挥!谁都不许违抗。”
凌少勋知道,史正天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而且,若非极其严重的情况,他也绝不会如此,立刻立正,说:“是!”
“你们,谁都不要靠近我。唔……”史正天一手捂住胸口,“咳咳……”又开始大声咳嗽。
“可是……”
“别废话!”史正天强忍着疼痛,再次打断对方,说,“你们,每一个人,记住,我说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隔离监测和治疗!包括受伤的风一鸣,包括我车里的季飞。”
“隔离?!难道?!”凌少勋一阵战栗,仿佛天空落下的雨滴更加冰冷。
“呼……呼……”史正天已经跪倒下去,他感觉浑身每一处器官、组织以及骨骼肌肉都开始拧作一团,传来令人难以人数的疼痛,“每一个人,都必须,如果你们不想和我一样,感染‘埃博拉’的话,立刻叫防疫小组过来,封锁周围一千米的范围,快!”
“埃博拉……”凌少勋退了几步,瞳孔紧收,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史正天再次厉声呼喝,这一声呼喝之后,血又一次从口中喷涌二外,四散飞溅。
“前辈!”
“闭嘴,快!”史正天整个人瘫倒在地,却依然用力大喊。
几名警官与警探再也不敢犹豫、不敢怠慢,反身开始向“大部队”的方向冲去。
史正天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仰躺在地面上。
这,就要死了,原来死,是这样一种感觉么?
当初在边境做特种兵,受到非人的训练、与毒贩、走私贩及恐怖分子屡次交手,他没有想过死;在执行任务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没有想过死;遭到朋友的背叛、进退维谷,他没有想到死。
可现在,一切就要这样结束了吗?往往正是这最不担心的时候,越容易出现问题。
“前辈,车么山就到,季飞跑了!”对讲机拿头,凌少勋急切地说。
“不用管他。咳咳……”史正天说,他早已经料到,季飞必然在确定一切事情之后第一时间逃走,他这种身份的人,并不适合与警方打交道太久。
“前辈,你快回来吧!”
“你们开车走,带上犯人,迅速与救护防疫组会和,留下一队人,检查那辆货车,快!”史正天似乎并没有在意对方关切的请求,依然只是以命令的口吻说。
“是……”这次,凌少勋的口气多少有些无奈,但一切已不容多想。
雨还在落下,无情地落下,一滴滴冰冷了史正天的脸庞,他全身依然阵阵绞痛,那种感觉难以忍受,比他曾经受到过的任何伤害、任何酷刑都难以忍受,史正天忽然想起来很多往事,仿佛思维竟成了一段用插叙手法来撰写的文章,又如同被剪接过的电影,新旧片段一并涌出,令他应接不暇。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穷困的家庭,他从未曾提过的那个家庭,父亲沉湎于酒精之中,母亲整日只会唉声叹气,并最终丢下生病的父亲与孤独的他悄悄离开,不知去向。
他曾将出生于这种家庭为耻辱,因此,他一直对外宣称说,他是一个孤儿,根本没有见过父母……直到现在,他依然如是说。
然而,这一刻,他却忽然想要回家看看,即便那里只剩下断壁残垣。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在特种部队时的营房,想起了自己的组长,那个教他组装枪支的人,若非有他的教导,史正天绝不可能在雨中、在奔跑中成功组装那支巴雷特狙击枪。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个组长在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为了救他与毒贩同归于尽的情景。
组长的身体本炸成了两截,那是史正天第一次看见自己身边的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这比起那些欧美血腥恐怖片中的情节还要可怕数百上千倍。
他想起了在监狱中的日子,想起了老搭档秦书渊,想起了那桩桩件件的大案。
“秦逸风……”史正天不确定那个年轻人是否还活着,但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而已。
手机已拿在手中,他开始录音。
“秦逸风……如果你还能收到……这条信息,那么……我有几件事,需要向你说明……”
他改不了那种语气,似乎是多年的生活所致,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什么人,他总是用不近人情的口吻说话,令人生畏,当然也令人生厌。他终身未娶,没有子嗣,他将所有感情都藏在最深的心中,无人能够探寻,现在,他将终结于此地,终结在这片被雨水洗礼的泥泞雨中。
雨水浇灌,将的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但他相信,只要秦逸风能收到这条语音信息,必然能听懂。此举,也必然会对案情的进展有极大的帮助。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史正天的手终于落下,拇指轻按,语音信息成功发出,与此同时,手机也在雨水的浸泡下闪过一丝暗淡的幽光,随之黑屏,再不能够开启。
史正天的双眼、鼻孔与口中,不断有鲜血向外涌出,他知道,自己的内脏正在被‘埃博拉’病毒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破坏,很快,他的体内将会变成一片血色汪洋,找不到任何器官与组织。
“呼……”似乎一切都已经妥当,史正天心愿已了。
最后的一声叹息,带走了他最后的一丝力量。
雨渐渐小了,甚至无法冲刷他脸上划过的鲜血,身下的水洼被染得血红,他就这样静静躺着,等待着天堂的马车,为自己开辟通向极乐的坦途。
或许,他终于可以彻底放下牵挂,撕去那永远包裹在身体上的保护膜,回到那个最初的、无人认识的自己。
风一鸣躺在救护车内,莫展飞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现在,车上除风一鸣外的所有人都穿上了防疫服,很快,迎接他们的将是隔离检查。虽然直到现在,这些警探们尚没有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不知为何自己莫名其妙就被列入了被隔离对象,但没有人敢有一句怨言,更没人敢违抗怠慢,毕竟,这一切都事关他们自己的性命安危。
莫展飞焦急的神情都掩盖在了防疫服厚重的面罩之后,面前的风一鸣脸色依然苍白,吊在一旁瓶中的血液点滴注射入他的体内。
莫展飞刚才替他检查过,那颗子弹穿过了他的左胸,索性的是并未击中心脏,若再偏几厘米,便会立刻要了他的命。
然而,此刻未死却并不意味着脱离危险,他失血很多,而且肺部受到严重损伤,随时可能有性命之虞,更何况,即便是成功救活,他也很可能与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已经感染“埃博拉”病毒。
手机铃响。
莫展飞穿着厚重的衣物,只能打开扩音。
“莫法医,是莫法医么?”对面急切地说。
“没错,是我。”
“我们已经成功控制了那辆货车,基本可以确定,那就是凶手用于运载受害者的车辆。”
“很好。”
“另外……在车内我们发现一个布包,初步估计,里面的物品是凶手抢来的赃物。”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莫展飞问。
对方顿了顿,说:“三部手机都已经被拔下了电话卡,但也许是为防万一,凶手并没有将卡丢弃,我想只要回到警局当中,很快便能确定机主的身份。”
“好吧,这些事情,你们向后来的技术人员说清楚,你们尽快回来,做隔离检查。”莫展飞说。
“是。”听筒对面的警探说,“另外,莫法医,还有一件不幸的事,我想,你大概猜得到。”
莫展飞从凌少勋口中,已经基本了解了现场的情况,自然对他所说的“不幸的事”已有几分猜测。
“好了,我明白,你们……不要靠近他……”
“他已经不动了。”依然在货车内的警员说,“我们猜……史正天警官……应该是凶多吉少……”
“好了,不用说了。”不知为何,莫展飞的心中竟有些空落的感觉,仿佛某个很重要的支柱突然缺失一般,这种感觉十分微妙——曾经,他极其不满史正天说话、行事的态度,甚至认为他是一个越俎代庖的不速之客。但到了现在,他却不得不说,史正天在滨海市警局内这段时间,他们的工作效率确实提高了许多,而且方向、目标也比从前明确了许多。
史正天,的确是个很有才能的人,甚至,很多人或许都会与莫展飞有着同样的感觉,他们对这位领导、这位忽然出现的“上司”,早已形成一种依赖。
可是,今后,一切都必须转变了。
“呵呵……他的死,居然让人有些伤感……”莫展飞坐回到风一鸣身边,盯着对方依旧毫无血色的脸,“史正天不在了,你可不能再有事了……否则……”
雨越来越小,但天空依然迷蒙。是那种秋日少见的迷蒙。
救护车与警车前后而行,一路颠簸,向滨海市区驶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回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