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决不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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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周蕙苠突然爱上了一个比她小了六岁的男人。这个人名叫刘科。

在信河街,刘科的声誉很不好。但刘科说,我刘科是做大事的人,我不会一辈子困在信河街的。他说,想当年,我祖上刘邦,也总是被一帮无知的乡民看不起的,到后来还不是他老人家坐了天下!

刘科说刘邦是他的“祖上”,这事不靠谱。因为刘科不是纯正的“国人”。他的个子要比信河街人高出一个头。他的头发虽然是黑的,眼睛却是蓝的。看人的时候,眼睛会发出蓝幽幽的光,鼻子又高又大,像是用塑料捏起来的。如果单单从相貌上来说,信河街上没有人比得过刘科,因为他身上有一半是西班牙的血统。用信河街的话说,他是个“番人”。刘科很喜欢穿一身白色的西装,脚踏一双白色的尖头皮鞋。很是英气逼人也!

其实,刘科只能算半个“番人”,他父亲是信河街人。早年的时候,他父亲去了西班牙,在那里娶了当地的一个女子,生了刘科。后来,因为刘科的爷爷病危,刘科的父亲带着两岁的刘科回了一趟信河街。没有想到,一回来,他爷爷没事,他父亲却病倒了。来不及交代,就扔下刘科走了。刘科等他妈妈来领,可他妈妈一直没有来。几年后,爷爷过世了。是刘科的叔叔收留了他。但刘科的叔叔根本管不住他。到十几岁的时候,刘科的个头已经像二十几岁的人了。他的力气大得很,他可以用手掌连着一口气劈断三十块砖,扳手腕的话,信河街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刘科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了一起。他自称刘邦是他的“祖上”,开始做一些他说的“大事”。如果把刘科跟信河街上的一些浪荡子们来比较,这些年来,刘科还真是做过一些“大事”的:他去石狮贩卖过私布;去东南沿海一带走私过台湾手表;卖过假电器;举过抬会;放过高利贷。所有被打击的事情他都做过。赚了钱后,他也学着他的“祖上”一样,大手大脚地花,每天引着那帮不三不四的朋友去找乐子,喝酒。还经常有一些外地的朋友来信河街找他。他也经常好些天不在信河街出现。

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周蕙苠会爱上刘科这样的人。

对于周蕙苠为什么会爱上刘科这个问题,信河街的人有各种说法。其中,最统一的一种说法是:周蕙苠被刘科俊美的相貌彻底地迷住了。周蕙苠毕竟还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啊!正是女人最丰富最茂盛的年龄,她又枯竭了这么多年,一遇见刘科这样的美男子,哪有不勃然心动的道理?

关于这个问题,周蕙苠一开始也没有想明白。但有一点周蕙苠是非常清楚的,自己不是被刘科“俊美的相貌”迷住的。

周蕙苠知道,事情刚开始,是信河街上一个小青年跑到她的织衫店里来,拿了五百元给周蕙苠,说,刘科要织一件白色的羊毛衫。周蕙苠曾经听说过刘科的名字。但刘科从来没有去过周正衣的裁缝馆,也没有来过周蕙苠的织衫店。周蕙苠对那个拿钱来的小青年说,织羊毛衫是要量身材的,人不来怎么量呢?那个小青年说,对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他说,我这就去叫刘科来你这里量身材!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对周蕙苠说,刘科正在打牌,说自己就不来了,叫我来问问你,都要量哪些部位的尺寸给你?周蕙苠说,要肩、胸、腰、臂和上身这五个部位的尺寸。那个小青年向周蕙苠借了一条皮尺,又急匆匆跑到刘科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就把刘科的尺寸写在一张纸上拿来给周蕙苠,周蕙苠看见纸上写道:肩——二尺。胸——三尺八。腰——二尺八。臂——二尺五。上身——二尺六。周蕙苠看了这组数字后,觉得很奇怪,除了腰围的尺寸外,其他的尺寸都比常人大了两个码。她问小青年,你们是不是量错了?小青年说,没有错,我量了两遍的,刘科就是这个身材。周蕙苠点了点头,但她嘴里还是禁不住念了一句:刘科就是这个身材?

周蕙苠很快就把刘刻的羊毛衫织好了。她通知那个小青年说,你来拿羊毛衫吧!小青年说,刘科说了,他自己会来拿的。周蕙苠听他这么说,就说,麻烦你再跟刘科说一遍,叫他早点来拿。小青年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跟刘科说的。

又过了一个来月,周蕙苠时不时还会想起这件事。但刘科还是没有来拿。

进入深秋的时候,织衫店也进入了旺季。周蕙苠就把这个事情忘记了。一直到了农历年底的时候,周蕙苠在整理店里的东西,看见了刘科的那件羊毛衫,才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周蕙苠心里觉得有很过意不去,自己早早就收了人家的钱,衣服却一直挂在店里。除此之外,周蕙苠心里也有一个老大的好奇,这个刘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怎么跟别人就这么不一样呢?周蕙苠决定,这天下午,抽一个时间,把羊毛衫给刘科送过去。

周蕙苠一路问到了刘科的住处。路上有人告诉她,刘科跟他叔叔住在一起。但他为了出入方便,把他叔叔家硬生生地开辟出“半壁江山”来,在墙壁上打了一个洞,做上铁拉门。周蕙苠找到铁拉门时,刚好看见一个块头巨大的人从里面出来。周蕙苠心想他肯定就是刘科了,就赶紧上前去说,我是织衫店的,请问你是刘科吗?那个人正是刘科。刘科昨天刚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他现在一点精神也没有,所以,他只用眼睛极不情愿地瞥了她一下,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我是刘科,你有什么事吗?周蕙苠说,你在我店里订做了一件羊毛衫,都半年了。刘科翻了一下眼睛,他在脑子里一阵乱翻,终于想起有这么一回事了,他说,噢,我忘记了。周蕙苠说,是我忘记了,直到现在才给你送来。说着,周蕙苠把羊毛衫递给他。刘科本来就没有把毛线衣的事情放在心上,现在拿来也就拿了,所以,他接过羊毛衫后,看也没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关系。说着,站在门口,把毛线衣扔进屋里,就去锁铁拉门。他把铁拉门锁好了,回头看见周蕙苠还是站在那儿,心里就很不舒服了,他以为自己给的钱不够,他想自己昨天刚输了麻将,难道今天还要被这个女人追债?他就皱了一下眉头,问她说,你还有什么事吗?他这一问,周蕙苠一下就慌张起来了,她说,没有了没有了,赶紧把身体往路边缩。站在路边后,周蕙苠又站住了,她回过头来,若有所失地看着刘科,这个时候,她只看见一个刘科离去的身影,像一扇门板一样地移动。

周蕙苠承认,自己就是在那一刻爱上刘科的。她被刘科那种“无所谓”的神态给迷住的。在周蕙苠看来,信河街的男人,都是粘乎乎的,都想跟她套近乎,这当中包括周正衣。越是这样,她就越不稀罕,也就越反感。只有这个刘科,他竟然没有用正眼看一下自己。只是用眼睛轻轻地瞟了一下,转身就走了,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周蕙苠这个人。他这一走,就把周蕙苠的灵魂带走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这种感觉。她站在路边,只有一个想法,希望刘科能够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如果刘科真的这么做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跟上去的。如果刘科这个时候对她呼唤一声,就是叫她从楼顶上跳下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的。只是周蕙苠还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爱,在这之前,她没有这种经验,她对周正衣没有,对其他男人也没有。现在,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不断地往外涌,她觉得自己身上突然有了一股无比大的力量,她想张开双臂,把她喜欢的一切都抱在怀里。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了。

人们很惊奇地发现,原来那个一米七十五的第一美人又回来了。她的腰身一下子就伸直了,两个脸颊又绯红起来了,眼睛也开始勾起来了,而且,她笑了。这十几年来,她几乎没有笑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这都是因为刘科这个人。

从那以后,周蕙苠每天都要去一趟菜场,买很多菜配,把这些菜配烧好以后,她就去叫刘科来吃。刘科来的时候,周蕙苠总是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她看刘科一眼,又看刘科一眼。当刘科也用眼睛看她时,她的整个脸“轰”地就红了起来,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她就转身去织毛衣。但是,她刚把机器开起来,才织了几下,又织不下去,出了一会神。然后对刘科说,你先吃吧!我给你买酒。说着,就出去了,跨过门坎的时候,她还轻轻地扭了一下腰。

可是,刘科不常来周蕙苠的织衫店。刘科有很多事情要忙,他说自己有很多朋友要会,有很多大事要办,走不开的。周蕙苠就对他说,你把朋友带到我这里来嘛!你们要吃什么东西,我给你们烧,去外面多麻烦呢!又不卫生。在我这里又安静,又安全。

从那以后,刘科来的时候,就把他那些社会上的朋友也带来了。他们在周蕙苠家里就跟在酒店里一样,吃起酒来总要到天光,一边吃,一边猜拳,吆喝声一阵高过一阵,整条信河街都听得见。周蕙苠不停地走来走去,不断地给他们热酒、加菜。稍微空下来之后,她就坐在刘科身边,微笑地看着刘科,准备随时听从刘科的吩咐。

周蕙苠这么做的心思很明显,那就是想嫁给刘科。

在这个问题上,刘科好像一直没有给周蕙苠一个明确的答复。他跟一帮朋友在周蕙苠家里吃喝了一个通宵后,抹了抹嘴,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一早就消失了。周蕙苠根本不知道他去哪里。所以,周蕙苠只好开始又一轮的等待。

有一天,刘科到周蕙苠家里来。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周蕙苠一看见他,就从织衫机前跳了起来,她紧张地说,你来了。刘科“恩”了一声。周蕙苠说,我给你买菜去。刘科摆了一下手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我是顺路过来告诉你一声的,我要去山西承包一个煤矿,还缺一点钱,现在要到各个朋友们那里走走,筹点款。说着,刘科看了周蕙苠一眼。周蕙苠也马上看了刘科一眼,二话没有说,就去楼上的房间里,把自己的存折拿给他。她对刘科说,我这里只有五万元,你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去别人那里借一些。刘科看了看存折,说,先拿这么多吧!怎么能让你去借钱呢!过了一会,刘科又说,这些钱算我跟你的贷款,到时候,我连本带息一起还你。周蕙苠说,贷什么款呢?你拿去用就是了。刘科马上说,那不行,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要你这些钱了。说着,刘科把存折递回给周蕙苠。周蕙苠心里马上一阵慌张起来,赶紧说,别这样,别这样,就当你是贷款好了!

刘科去了山西以后。周蕙苠天天盼望着他回来,刘科却没有一点音信。过了两个月,周蕙苠才接到一个电话,周蕙苠一听刘科的声音,眼睛就红了,她说,刘科,你在哪里啊?在外面好不好啊?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信啊?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刘科说,我一切都好,现在人在山西太原呢!承包煤矿的事情都已经谈妥了,只是还有一笔五十万的资金的缺口,正在跟朋友们想办法呢!周蕙苠马上就说,我帮你想办法吧!刘科说,怎么能叫你一个妇道人家想这么大的办法呢!周蕙苠说,没有关系的,我会有办法的。刘科说,那好吧,你就试试看吧!如果你能够筹到钱,就说三个月后,一定可以连本带息一起还的。周蕙苠说,这边的事情你就放心吧!在外面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刘科说,我会的。

周蕙苠接到这个电话后,对谁也没有说,就开始筹钱了。她把能借的人都借了个遍。包括周正衣。周正衣听说她要借钱,问也没有问,就把自己的存折交给她了,他的存折里有十五万元。这是最大的一笔。其他都是几千几千地借,一共借了三十多家。凑了十五万。实在没有办法了,周蕙苠最后把自己的房子和织衫店也抵押给了银行,贷了十万,一共筹了四十万。周蕙苠把这笔钱汇进刘科报给她的账户。然后,她就在织衫店里不安地等刘科的电话,她想告诉刘科的是:自己实在对他不起,已经是没有办法了,能借的地方她都借遍了,只有四十万了。她最担心的是,因为差了十万元,影响了刘科承包煤矿。因为这个,她每天都想哭。她恨自己没有能力,只差了十万了也不能凑齐。不过,她心里希望刘科的朋友能帮他把这十万补齐,刘科有那么多朋友,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周蕙苠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为了这个事情,周蕙苠连织毛衣的心思也没有了。

周蕙苠一直等了三个月,刘科也没有把电话打过来。这个时候,周蕙苠的债主们却找上门来了。他们找上门来有两个道理:一个是周蕙苠在借钱时说过,“三个月后,一定连本带息一起还”。现在,三个月到了。第二个是他们听说,周蕙苠借去的钱是给刘科的。他们一听这个消息,就知道事情坏了。因为信河街的人都看得出来,刘科跟周蕙苠的交往,就是看上了她的钱。虽然大家都想不出他用了什么骗术让周蕙苠迷上了他,但大家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这个“番人”把自己也骗进去了。如果早知道钱是给刘科的,打死也是不会借给周蕙苠的。

所以,他们一听说这个事情后,马上赶到周蕙苠的织衫店里来,他们对周蕙苠说,周蕙苠,三个月到了,你要还我们的钱了。周蕙苠觉得自己的脸上硬了一下,把头低了下去,但她很快就把头抬起来,说,你们放心,刘科说过,就在这两三天内,会把钱汇回来的。周蕙苠这么说后,债主们还是站着一动不动。周蕙苠又说,我向你们保证,就在这两三天内,刘科一定会把钱汇回来的。周蕙苠觉得自己这时嘴巴已经完全不听自己的控制了,她接着又说,我向你们保证,就在这两三天内,刘科一定会把钱汇回来的。大家见周蕙苠说得这么肯定,多少也有点将信将疑了。最主要的是,这么多年来,大家已经对周蕙苠建立起来了尊重,这个“尊重”是有惯性的,迫使大家不敢逼她太甚。所以,大家就犹豫着离开了织衫店。

过了两天,债主们又来了。他们一来就问周蕙苠:周蕙苠,钱汇回来了没有?他们问的时候,故意把“刘科”这两个字省略了。

周蕙苠说:还没有。

但她接着就说:大家再等一等,刘科很快就会把钱汇回来的。

债主们说:我们不想等了,利息我们也不要了,你只要给我们本钱就行。

没有想到,周蕙苠这时却很坚决地说:那怎么行呢?本钱和利息都要给,这是说好的事,我们一定会给的。

周蕙苠的口气让债主们很不舒服,他们不忍怀疑了起来,这个周蕙苠是真的被刘科骗傻了呢?还是她跟刘科联合起来骗大家的钱?她还“我们”呢!所以,有人就有点不尊重了,问她说:你老说刘科马上回来,如果刘科不回来呢?那我们的钱怎么办?

周蕙苠愣了一下之后,就更大声地说:刘科不会不回来。刘科一定会回来的。有的债主就说:刘科回不回来我们不管,我们只想要回自己的钱。

周蕙苠还是一口咬定说:刘科会回来的,钱也是一定会还大家的。

此后,无论债主们怎么问,周蕙苠就是这一句话。

接连有一个月光景,债主们每天上门来找周蕙苠,来了就坐在织衫店里不走。周蕙苠还是那句话,她说:刘科一定会回来的,钱也一定会还给大家的。再问她别的,她就闭口不语。这一个月里,周蕙苠也没有心思织毛衣了,她就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店里。嘴里不停地念着那句话。

所有的债主里头,只有周正衣没有上门来讨债。

周蕙苠跟刘科有了那种关系后,周正衣又开始用裁缝针扎自己的大腿了,但他并没有停止来织衫店看周蕙苠。他来了之后,并没有进店去,只是站在街对面的一棵桉树下,人笔直笔直地站着,面朝着周蕙苠的织衫店,痴痴地看着周蕙苠织毛衣的身影。过几天,他就会来这里站两个钟头。有时站着站着,就下起雨来了,路人纷纷逃窜,只有周正衣,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街对面的桉树下,保持着笔直的姿势,痴痴地看着店里的周蕙苠。但是,自从他知道债主找周蕙苠要债后,就再也没有在街对面出现了,他把自己关在裁缝店里。

五天以后,周正衣凑了两万元,包在一个布包里,叫一个学徒送到周蕙苠的织衫店里。学徒把布包递给周蕙苠,周蕙苠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学徒说,我不知道,是老司叫我送来的。周蕙苠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个学徒的后脚跟刚跨进裁缝馆的门槛,周蕙苠的前脚也踏进了裁缝馆的大门。周正衣看见周蕙苠突然“莅临”,惊喜得整个人都硬了。他脖子上挂着量衣服用的布尺,好像他的身体被人从后面捆住一样,一点也动弹不得。周蕙苠铁青着脸进来,把那个布包摊在周正衣面前,说,周正衣,你说说看,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可怜我吗?是在接济我吗?周正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周蕙苠说,周正衣,你给我听好了,我用不着你的可怜,更用不着你来接济。周正衣整个脸憋得通红,就是说不出话来。周蕙苠说,刘科肯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欠你的十五万也一定会连本带息还给你的。说完后,周蕙苠把那个布包往周正衣怀里一塞,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周正衣也跟了出去。走了几步,周蕙苠突然回过身来,指头枪指着周正衣说,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会把钱还给你的。说完,一掉头,跑回自己的织衫店。

她店里停止了一段时间的织衫机又响起来了。

大概过了两个月后,周蕙苠还掉了第一笔债——五千元,另加五百元的利息。周蕙苠非常骄傲地对那个债主说,看看,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回来的,他承包的煤矿已经开始赚钱了。

那个债主一副失而复得的惊喜。但他又有点犹豫地对周蕙苠说,本钱我拿回来,利息就算了。

周蕙苠一口就拒绝了,她说,那怎么行?说好了要给利息的,就一定要给利息。

周蕙苠还说,刘科很快就会从山西回来的。

又过了两个多月,周蕙苠又还掉了另外一笔债,把利息也如数奉上。那个债主有点不好意思了,说,我只拿本钱就行了,利息可以不要的。周蕙苠说,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过来的,他交代一定要给你利息。她还对那个债主说,刘科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请大家吃酒。

再过了三个月左右,周蕙苠又还掉了另外一笔债。她对那个债主说,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过来的。刘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会回来,到时候请大家吃酒。大家一定要来啊!

渐渐地,所有的债主就都退出了织衫店。因为大家发现了周蕙苠还债的秘密:

每次还债这天的早晨,信河街的人还没有起来,周蕙苠就一个人背着一个包,坐车悄悄地离开了信河街。她在隔壁的一个城镇下了车,在大街小巷里走来走去,其实就是在转圈圈,不时回头看看。走到上午九点钟左右,她突然拐进一个银行里,慌慌张张地把背上的包卸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件毛线衣,从毛线衣里掏出一叠钱和一张存折,对营业员说,麻烦你把这些钱存到存折里。把钱存好后,周蕙苠先在里面朝外张望一下,迅速地拉开门,飞快地挤出来,然后坐车回信河街。一回到信河街,周蕙苠的整个神态就变了,她先在信河街的街道中央走一个来回,手里拿着一张银行的存折,看见谁都是微微地点头,把手里的存折举起来,挥了挥,说,刘科又从山西汇钱过来了!这样一路走到信河街的银行,她先站在门外朝里看看,如果里面人少,她就不进去,站在外面继续挥手;如果里面人多,她立即就进去了,挤到柜台前,把手中的存折递进去,很响亮地对营业员说,请你把存折里的钱给我取出来。营业员把钱给她后,她就站在柜台边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数完了之后,她又伸头对柜台里面的营业员说,麻烦你,给我一个你们银行的塑料袋子。她从营业员手里接过塑料袋子里,仔细地把钱放进去,把袋子折起来,把印有银行字样的那一面朝在外面。然后,捧在手里,朝一个债主家里走去。

周蕙苠通过银行转移汇款的方式做了一段时间后,又换了另一种方式——改用邮局电汇了。邮局电汇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每收到一笔款的时候,都是由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送上门来的。邮递员都是一边骑车一边摇着车铃,一路洒了过来,一到周蕙苠的店门口时,就会扯着声音喊,周蕙苠,有你的汇款。这个时候,周蕙苠总是要让邮递员喊上两三遍,才从店里跑出来,很高声地和邮递员说,又是刘科寄来的钱。

邮递员送了一段时间后,周蕙苠又换了另一种方式,由一个人送到她织衫店里。这个人大家都不认识,也不知道周蕙苠是从哪里找来的,付了他多少钱,他一进信河街,就问,请问老司,去周蕙苠织衫店的路怎么走,刘科托我带一笔钱给她。这个人一路走来,路上无论见到谁,都要停下来问一问,而且声音很洪亮,一直来到周蕙苠的织衫店,把钱交给周蕙苠。这个人后来还来了很多趟,因为路已经熟悉了,他没有再问,但他一看见信河街的人,就自告奋勇地说,是刘科托我给周蕙苠送一笔钱来的。

这三种方式,周蕙苠是轮流着用。信河街的人开始有点不理解,对周蕙苠的做法不以为然。到了后来,知道她的用心良苦,谁也不忍心戳穿她,无论她使用了哪种方式,大家也都很配合她,见到这种情况就说,哦!刘科又给你汇钱来了。每当这个时候,周蕙苠总是很骄傲地笑起来,说,是啊!是啊!刘科又把钱汇过来了。

从周蕙苠开始还债以后,她织衫店里的机器声,再也没有停过了。连夜里也没有停过。

其实,这样的光景只过了三个月,周蕙苠的身体就很明显地瘦了下去。她的腰身一下子弯成了“7”字型,颧骨耸出来,两个腮邦凹下去,脸色像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一样。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看上去一片灰茫茫。人一下就瘪了。

半年以后,周蕙苠的身体就出问题了。

那天中午,她站在织衫机面前,站着站着,觉得脚上一软,人就瘫到地上去了。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一直到女儿周布从学校回来。周布说,妈,你怎么了?周蕙苠说,没有关系,只是觉得腿很软,站不住。她对周布说,你扶我到眠床上躺一下就行了。周蕙苠在眠床上躺了一会儿后,又爬起来了,双腿一颤一颤地,慢慢地走到织衫机前。她刚走到织衫机前时,觉得自己的双腿一弯,整个人又瘫到了地上。这一次连人也昏迷了过去。周布叫了好几声“妈”,她只是眼皮动了一下。周布连抱带拖把她移到眠床上,赶紧去请医生过来。

医生过来看了以后,对周布说,你妈妈是劳累过度了,要多休息,多补充一些营养。医生说,我先给她挂一瓶葡萄糖好不好?周布说,好的。周蕙苠这时刚好醒过来,她说,不好不好,我没有事的,只要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坚决不挂葡萄糖。

医生见周蕙苠这么坚持,就说好吧好吧!不挂就不挂,但你要多注意休息。周蕙苠说,我会的,我会的。医生走后没有多久,周蕙苠对周布说,妈妈口有点渴,你去冲了一碗糖水给妈妈喝吧!喝完不久,周蕙苠又回到织衫机面前了。

周布这时已经读高中了。她对织衫店里发生的整个事情都很清楚。她也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挂葡萄糖,因为挂一瓶葡萄糖就要三十元钱呢!周布劝她说,妈,我们挂了再说嘛!身体要是坏了怎么办呢?周蕙苠说,好好的挂什么葡萄糖呢!再说了,挂葡萄糖跟喝糖水有什么区别?

这事发生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周布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那一天,周蕙苠正在织衫,周布突然跟她说,妈,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回来跟您一起织毛衣!周蕙苠听见这句话,身体颤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看周布,说,不行,你还是去读你的书,家里的事妈妈来解决。周布说,家里都这样了,我的书已经读不下去了。周蕙苠说,家里是我的事,你的任务就是读书。就是把我们想要的学位拿回来。我们是拉过勾的。周布说,拿不回来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读书了,一看见书我就头痛得要裂开,这几个月来,我的成绩一直往下掉,已经跟不上其他同学了。周蕙苠说,这样不行,我马上就去找你的班主任,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掉下去。周布说,已经迟了,我跟学校都说好了,办了休学的手续了。周蕙苠说,如果不读书,你以后怎么办呢?周布说,我跟你一起织衫。周蕙苠眼睛一阵发酸,她对周布说,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欠你的。

几天之后,织衫店里就多了一台织衫机。从那以后的好几年里,这两台织衫机的声音总是在不停地赛跑,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偶尔的时候,是一个声音在跑,这个声音听起来就特别忧伤,一声一声地叫,一声比一声急,先是在原地徘徊不去,突然拉高了声调向天空中射去,然后慢慢掉下来,一直到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了,才把自己融进去,连成一片。但是,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反正从那以后,这种声音就再也没有断过。信河街的人睡觉前最后听见的一个声音是它们,早晨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也是它们。

信河街上很多人,睡觉之前和醒来之后,都要做一门功课,那就是忍不住要感叹一下:这个狗生的刘科啊!他们这么感叹是有道理的。周蕙苠走到这个地步,当然是刘科作的孽。他把周蕙苠害了不说,连着把周布也带了进去。这就等于把周蕙苠连根拔了。这是很阴的。如果说周蕙苠是“自作孽不可活”的话,那周布有什么“孽”呢?但是,她现在却要早早地背上了还债的担子。她还有人生吗?当然,信河街的人这么感叹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他们不能对周蕙苠母女感叹,从周蕙苠方面来说,她所表现出来的坚强,是不要别人感叹的,她不屑于别人的感叹。她反而时时流露出自己的“幸福”和“人生的高度”,相对于她的“幸福”,信河街的人都是不幸的。她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她的气势也是这样的。她的这种气势、她的这种“高度”也确实压着信河街的人了,信河街的人不敢正眼看她了,只能骂一句:这个狗生的刘科啊!

这样过了四年。

到第四年的时候,周蕙苠把大部分的债都还掉了。包括周正衣那十五万。那一天,周蕙苠也是一大早坐车去隔壁的城镇存钱,周正衣的这一笔钱,已经存了快两年了,这一次存了之后,她就可以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了。从隔壁城镇存完钱回来后,周蕙苠照例在信河街的街道中央走了一个来回,然后,才去银行取钱。取完钱后,这一次因为钱太多了,周蕙苠没有站在柜台边一张一张地数,她对营业员说,麻烦你,能不能给一个你们银行最大的塑料袋子?营业员说,好的。就递给周蕙苠一个大的袋子。周蕙苠把钱包好后,又对营业员说,麻烦你,能不能再给一个你们银行最大的塑料袋子?营业员早就习惯周蕙苠这一套了,就再递给她一个更大的塑料袋子。周蕙苠很小心地把这个袋子套在外面,高高地捧在手里,来到周正衣的裁缝馆。还没有进门,周蕙苠就高声地说:周正衣,我来还钱了。

周正衣听到声音,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对周蕙苠说:你进来吧!有话我们进来说吧!

周蕙苠却在门口站住了,她说:我不进去了,我是来还钱的,还了就走。说着,就把十五万和利息一起递给周正衣。

周蕙苠说:这钱是我刚从银行取出来,你看袋子也是银行的呢!我也没有时间点,你点一点看,数目对不对?

周正衣捧着一袋子的钱,眼睛却看着周蕙苠,几乎要哭出声来了,他说:我不要这些钱行不行?我不要行不行?

周蕙苠很肯定地说:不行。这是我欠你的,就要还给你。

接着,她又说: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过来的。你一定要收下。刘科还说了,到时候一定请你喝酒呢!要好好地谢谢你呢!

说完,周蕙苠冲周正衣挥了挥手,就回织衫店去了。

这个时候,周布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周布也有一米七十五左右的个子,她长得比当年的周蕙苠更匀称。而且,周布无论从长相上还是气质上,都跟周蕙苠不一样。打一个比喻吧!如果把周蕙苠比喻成天上飞的鸟的话,周布就是水底游的鱼。周蕙苠的美丽是可观的,也是大致有数的。而周布的美丽却是深不见底的,是不可知的,是更有“杀伤力”的。具体的表现是:她看人的时候,就用直直地盯着看一会儿,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好奇地看着对方,好像要把对方一眼看穿,把对方脸上有几根眉毛数清楚,把眼睛伸到对方的身体里去,把里面的东西看一个遍。好像对一切都一目了然了,然后,冲对方甜甜地笑一下。她看人的时候,能够把人看得高度紧张,整个人像铁条一样僵在那里,脑子里“嗡嗡嗡”地叫,脑子里面越叫越大,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更不知道周布心里在想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相反的,跟周布比较,周蕙苠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首先变的是她的背,由于长期站在织衫机前面,她的背已经整个驼下来了,好像背着一个高高耸起的锅。其次的变化是她的头发,她原来有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现在却已经白了一大半,她也已经把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由于缺少梳理,一头凌乱。再有的变化就是她的牙齿差不多都快掉光了,整个嘴巴塌了进去,看起来,脸的上部显得非常大,下半部分却像突然丢失了一样,非常突兀。最大的变化还是她现在总是不停地咳嗽,一咳起来,本来很驼的背就更驼了,头不停地弯下去,把身体弯成一个“n”型。除了去还债,她的脚就很少踏出织衫店了,她也不想见任何人。因为,有一天早上,周蕙苠无意中看了一眼镜子,这一看,她吓得叫了一声“啊”声音里充满了惊慌。周布听到声音,急忙跑过来。周蕙苠一看见周布,一头就钻进了周布的怀里,把周布死死抱住,全身发抖。周布说,妈,怎么了?怎么了?周蕙苠一下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镜子说,里面,里面有妖怪。周布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意思了。她拍着妈妈的背,说,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你只是看花了眼,没有妖怪的。安顿好妈妈后,周布就找来很多木板,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用木板封死。这个事情,周蕙苠自己其实也是清楚的,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照镜子了,更不提照镜子的事了。

到了第五年的时候,周蕙苠把银行里的最后一笔贷款也还清了。

那一天,周蕙苠还完贷款,从银行回到家里。站在织衫机前面的时候,周蕙苠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的空虚,她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干些什么。想了很久之后,她还是把织衫机开了起来。大概半个钟头以后,周布转头去看的时候,周蕙苠已经直直地躺在地上了。周布叫了一声“妈”,赶紧把她抱起来,她两只手一伸,往上一托,就把周蕙苠托了起来。周布把她放到眠床上。

躺在眠床上,周蕙苠突然一阵激烈地咳起来,她把头伸了伸,吐出了一口果冻一样的鲜血。周布一看就哭了,她说,妈,我们去医院吧!周蕙苠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伸手死死抓住周布,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去。周布说,为什么不去呢?我们现在也不缺钱了。周蕙苠也不说为什么,她只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去。周布就说,既然你不去医院,我去请个医生来家里给你看看好不好?周蕙苠摇了摇头说,不好。周布说,你这样下去,身体出了大毛病这么办?周蕙苠摇了摇头说,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