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上学期,他和于小东、栋梁决定整治一下肖城。那时候肖城念高三,二十二岁,父亲是供销社的主任,他经常骑着老子的摩托车去上学。很神气,在那个学校目中无人地晃荡。不愁钱花,不用家里给,而是低年级同学进贡的。吃饭从来不带饭票,敲着饭盒转到低年级教室里,随便抓一个学生,说,小兄弟,这两天手头紧,有饭票借点,钱也行。没人敢拒绝,谁不知道骑电驴子上学的肖城。他被敲过半斤饭票、两块五毛钱菜票和三块钱现金。栋梁也被敲过,只有于小东没有。但他损失更大,妹妹小满在快中考时,被肖城搞大了肚子,自动退学了。
于小满肚子挺起来之前,谁都不知道她和肖城搞上了。出了事,于小东父亲用皮带抽小满,小满才说,她当初不愿意的,但她没力气,肖城像头牛,把她从电影院里拽出来,就在厕所旁边的风口里扒下了她的裤子。肖城说,只要喊一声,他就掐死她,不信试试看。于小满就那么僵硬地站着,风凉飕飕地穿过两腿之间,疼痛的时候如同锲进了一枚钉子。
于小东家要告肖城强奸,肖城对他父亲说,让他们去告,我就当着法官的面,讲讲于小满第二次是怎么叫的,第三第四次又是如何主动来找我的。供销社主任给了儿子一个嘴巴子,拿着一千块钱进了于家,顺便把儿子的话又转述了一遍。于小东父亲当时就把头低到了裤裆里,他说,让你家儿子娶了小满吧。主任说,我们家小城说,他还小,不想结婚。把孩子打了吧,这钱买点东西补补。就走了。于小东父亲差点跳了运河,说对不起从他往上的十八代于家祖宗。可是没办法。
于小东气不过,抽了妹妹两个耳光,说:“我要阉了他!”
栋梁说:“对,阉了他!”
他说:“我要杀了狗日的!”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把于小东和栋梁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时泪流满面,心里头一半冰凉一半滚烫,狗日的把小满那个了,又不要她。于小东和栋梁就纳闷了,半斤饭票、两块五毛钱菜票和三块钱现金竟让他如此苦大仇深。他说,我要杀了狗日的。他们没当真。
他是当真的。当然没杀成,只划破了肖城的额头。他们埋伏在街东头菜市场的草垛后面,每人一把弹弓。他们看见肖城推着电驴子从他家的巷子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唱歌。
于小东说:“瞄准了,照两腿之间。”
他没等到于小东发命令就把石子射了出去,也没有对准肖城的那个部位。他看见的是脑袋。他要让他死。如果肖城不偏一下脑袋,不死也差不多,石子很大,力量更大,但他稍稍偏了一下头,石子擦着额头飞过去。肖城叫了一声,大喊:
“谁?!”
于小东说:“快跑。”
他们刚跑几步,肖城就发现了,发动了电驴子从后面追过来。他们沿着街向前跑,一溜上坡,越升越高。他的速度在三个人里最慢,栋梁跑在最前头,于小东拽着他。他们疯狂地跑,弹弓都丢掉了。快到坡顶时,电驴子的声音如在耳边,他们回头看,肖城大叫着已经冲过来,他打算用车撞。于小东跑在路边,路面离下面的路基相差两米多,肖城不敢对付于小东,就冲着他来。眼看着就撞到了他身上,他慌了,不知怎么办,电驴子的速度太快,这时候于小东把他猛地往旁边一推,他被推到了路中央,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车从他们中间穿过。于小东因为那一推,也后退两步,没站稳,从路面上摔了下去。两条腿正好掉到了一块条石上。
肖城被于小东那一摔吓着了,高度在那儿。他掉过车头,看到于小东的两条腿还架在石头上,整个人动弹不了,就摸着额头上的血对他说,小狗日的,今天先饶了你们。骑着电驴子跑回家了。后来肖城说,这事跟他没关系,挨了一石子,当然要追,于小东摔断了腿跟他有屁关系。
于小东两条腿都废了。本来也没这么严重,不知道医生的哪根筋搭错了,治疗时出了问题,骨头长好以后,腿就开始萎缩,一直在变细,等骨头长好了能下地时,已经没法走了。走不动,他的体重对两条腿来说过于庞大。
因为这件事,让他转了学,到另外一个镇上作插班生。他不愿意读书,但不得不去,他怕留在这地方,于小东是为他搭进了两条腿。他在那一所中学里,开始成绩跟不上,但他拼命努力,比任何人花的功夫都多。他必须在外地继续把书念下去,考不上就得回家,而他怕见到于小东。假期回来也窝在家里不出门,为此他父母终于决定搬家,从镇西头搬到镇东头。因为恐惧,他考上了县中,接着考上了大学。高中时他的成绩已经非常好了,老师不断让大家向他看齐,他就在下面想,谁能知道我不过是为了逃避。
九年了,他越发害怕见到于小东。先是听说他的行动靠一辆手摇三轮车,后来听说三轮车也不要了,不方便,自己找人做了两只小板凳,手抓着,代替脚一步步向前走,时间久了,竟也能走得飞快。他远远地看见过用小板凳走路的于小东,先把两个小板凳走到身子前面,用手撑起蹲着的身子向前送,再移动板凳,撑住,送出身体,如此反复前行。看见于小东他就躲,愈发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道歉么?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而且,有用么?这么一想,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和女朋友经过舞厅,早就看见了于小东,但他不敢停留,更不敢打招呼,他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不知情者。舞厅有什么可讨厌的?文化人又有什么可讨厌的?俗讨厌么?他心惊胆战地经过“文化人舞厅”时,一次次觉得最讨厌的是自己。他讨厌自己的胆怯和畏缩,讨厌自己以种种借口拒绝女朋友进这个要命的“文化人舞厅”。
现在,他进来了,看到当年骑电驴子的肖城。旁边的人说,他是派出所所长。竟然已经是派出所所长了。怎么混的。
这时候又一个人说:“所长有什么了不起。”声音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肖城用鼻子笑了两声,说:“好,有种的出来。”
一个小伙子从人堆里冲出来,一头撞到肖城的肚子上,肖城没防备退坐到一张椅子上。肖城立马站起来,说:“个狗日的,弄到老子头上了!”冲上去要抓那小伙子的胳膊,小伙子躲开了,退几步又冲过来,还是用头,力道更大,肖城后退时被椅子绊倒,四仰八叉躺在桌椅之间。撞倒他以后,小伙子就站着不动,二十岁左右年纪,毛茸茸的胡子还没有刮过,身子单薄,两眼放出凶狠的光,攥紧了拳头一声不吭。看架势要等着撞第三次。
“操你妈,你等着!”肖城爬起来,伸手在裤腰摸索。
音乐再次停止了,时间也是空白的。大家都盯着肖城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突然一个油黑发亮的东西出现在他手里。有人惊叫,枪。小伙子愣了一下,转身就往门外跑。肖城摆了一下枪,说:“你他妈的别跑!”手一抖,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同时是玻璃的破碎声。一盏灯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一地的碎玻璃。打偏了。
“喝多了,妈的!喝多了。”肖城说。小伙子早已没了影子。“个狗日的,”肖城吹了吹枪口,重新插到裤腰里,问那个女孩,“他是你男人?”
女孩惊恐地摇摇头。所有人都被枪声吓傻了,等回过神来,枪已经收起来了。
“那是,你相好的?”肖城又问。
女孩还是摇头,说:“我,不,不认识他。”
“个狗日的,见义勇为啊。”肖城说,“逮,逮到他,我要让他死,死,跪着求我让他死。”
瘦男人从外面跑进来,问怎么回事。没有人理他,都争着往外走。
瘦男人说:“别走啊,别走啊,到凌晨一点才打烊呢。”然后走到肖城身边,说,“肖所长,出了什么事?您喝多了。”
“多?什么时候多过?有人想要老子的命!”
瘦男人说:“哪能呢,肖所长您开玩笑。”
肖城说:“开玩笑?我开你妈个头玩笑啊!”说着气呼呼地也往外走。瘦男人陪着笑跟在后面,说:“肖所长您消消气,我不会说话,您再玩一会儿吧,我再给您找一个。”
肖城看看他,咕噜噜地笑笑,说:“好,好。”已经出了门。
瘦男人给肖城掀了帘子,说:“小东,于小东,快给肖所长伞,要下雨了。”
他和女朋友跟在后面,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小矮子双手撑着小板凳,利落地走到一把红伞前,伞夹在腋下又利落地走过来。“给,肖所长,”小矮子每根皱纹都笑起来,头发稀少,胡子也稀少,不多的几根,比栋梁的还黄,还长,看起来整个人像只温顺的老山羊。“外面风大,肖所长您打伞当心点。”
他在皱纹和胡须之后看见了于小东。怎么变化也是于小东,两只手因为常年撑着小板凳,远比常人要粗砺壮大。两条腿如同两只小尾巴吊在身下,只在落地的时候起到一个支点的作用。肖城嗯了一声,接过雨伞,对于小东说:
“刚才跑出来的那个小狗日的看见了吧?下次他再来,马上向我报告。”
于小东说:“好,一定一定。”
他觉得某根肠子剧烈地扭动一下,疼得眼泪立马冒出来,拉着女朋友的手就往外走。天阴下来,乌云在向这边移动,像谁在推着它们跑。女朋友说,赶快回家,要下了。他没吭声,愣愣地站在街中央,心里也在想,雨来了,得回家。可就是脚不动。然后就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栋梁,站在修理铺的门口,身边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那辆摩托车应该是修好了,完整地站在门右边。
“来坐坐,喝口水。”栋梁还在叫他。
他看看女朋友,牵着她的手开始往修理铺走。风从地上卷起尘土,像纸一样飘飘漾漾地升起来,逐渐高过头顶。他们进到铺子里,栋梁让正在吃手指的小女孩叫他叔叔,叫他女朋友婶婶。
女朋友羞涩地说:“叫阿姨吧。”
栋梁说:“那就叫阿姨,叫。”
小女孩听话地又叫了一遍阿姨。
栋梁又说:“铺子里有些乱,你别嫌脏,坐啊。”然后对里屋喊,“小满,小满,快倒茶,来客人了。”
他刚落下屁股,惊得差点站起来。接着看见一个腆着肚子的女人提着热水瓶从里屋出来,穿一件孕妇的套头裙子,头发凌乱,乳房丰硕,鼻子周围聚集了一堆雀斑。
栋梁说:“我老婆,小满,你认识吧?”
他惊慌失措地说认识。其实他已经不认识了,这个正为他倒茶的女人很陌生。他低着头看着地面,发现她穿在拖鞋里的两只光脚肿得老高,被塑料拖鞋勒得晶莹透亮,趾甲里有黑色的机油。
小满说:“长变样了,走对面我真不敢认了,那时候老去我家玩,豆芽菜似的,想想跟做梦似的。”她把杯子端给他,他接过来时烫了自己的手。他听到小满继续在说,夸他女朋友长得好看,到底是城里人。他慌忙地应着,不置可否。
水只喝几口,雨点落下来,疏朗的几滴。
女朋友说:“下了,我们快回去吧。”
他迅速地站起,觉得她救了自己一命。栋梁和小满都很生气,要留他们在家吃饭。他坚持回去。最后达成妥协,让他骑门口的摩托车走,再带两把伞一件雨衣,以防半路遭大雨,天晴了再送回来。他推辞不过,就上了摩托车,女朋友坐好,没打伞,雨点三心二意地落着。
摩托车跑起来挺快,但雨来得更快,转眼雨点又大又密。他停下车,让女朋友下车撑伞穿雨衣。这时候他看见前面一个人,在雨里撑着把红雨伞摇摇晃晃地走,是肖城。他突然想知道那个半路跑出来的小伙子是谁,觉得那应该是自己才对。他突然松开刹车,摩托车冲了出去,女朋友在身后追着喊他,喊声很快就被两耳边的风声雨声遮盖了。他加大油门,又挂了一档,雨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像穿行在水里。世界开始漫漶模糊,只有前面那把红伞鲜亮明确,他再次加大油门,觉得自己快得能飞起来,像九年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