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里有浓重的汗味,空调没有想像的凉快,女朋友不在乎,像鱼游进了水,抓着他的手就拽进了舞池。因为是小镇,舞厅里的灯光不算特别昏暗和暧昧,人数也没有意想的那么多。三十来个吧。旋转灯的速度如果不是特别快,各人的脸还是能看个大概。当然有他认识的,都是他一般大的年轻人,也就两三个,其他的要么完全陌生,要么眼熟,叫什么就说不出了。初三上了半截他转到另一个镇上的中学念书,然后到县城读高中,再到城市里上大学,一直到现在,一晃九年了。中间只是断断续续地回到镇上来,总待不久又走了。世界在九年里变了模样,熟悉的人变得陌生,陌生的更加陌生。他像个外乡人一样回到镇上,旧的东西都成了新的,他也成了新的。他们家中途搬过一次,从镇子西头搬到东头,现在,他和过去的老邻居在街上碰上了,互相招呼都变羞怯和谨慎了。他和女朋友跳着,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舞,反正有她带着自己。这方面她是很好的老师,读大学时,她是学校艺术团舞蹈队的,天下的舞似乎都会跳,他的舞完全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只适合她的节奏,和别的女孩跳,一不小心就得踩人家的脚。
跳舞中间,旋转身体和头部时,有人对他点头或微笑,他就莫名其妙地感激,加倍偿还点头和微笑。仿佛别人打了招呼,他就欠了债。他不知道他们竟然还认识他。
他看见了很多只脚在动,也看见了很多身体在动,还有手。慢慢地在另一个身体上爬动,看起来漫不经心,又心事重重,灯光一闪就不见了。接着他看到对面的衣服里有个东西在鼓鼓囊囊地动。衣服的身体在不正常地扭动,不是舞蹈的动作,然后所有的手都不见了,只有身体代替手勾结在一起,挤压,摩擦。悄无声息又热火朝天。也有的一直在上下其手,双方都很沉醉,酸臭的汗味源源不断地弥散出来。他示意女朋友看斜对面的一只大手,长满了毛,从后背转战到了前胸。女朋友看了一下扭过头来瞪他,狠狠地掐一下他的肩膀。他笑笑,把女朋友的头拨到他肩膀上,继续看那只手。往下滑,应该是两只。都长着黑毛。当另一只手漫游到裙子底下凸起的屁股上时,音乐停了,更明亮的灯亮了。那两只毛手说:
“妈的,谁管的音乐!”
顺着毛手看上去,看见一个雄壮的男人甩着意犹未尽的两只手。短头发,肚子挺起来。脸是红的,经过面前时,他闻到浓重的汗臭和酒味。又是一个眼熟的人,他还是叫不上来名字,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朋友找了位子坐下,他去买了两瓶冰镇矿泉水。刚坐下,看到那个大块头胖子坐在右前方靠近舞池的一张桌子前,一边喝易拉罐的“王子”啤酒一边骂骂咧咧,说管音响的不行,得换一个了。桌子上一排空罐子,差不多十个。他对弯腰站在他面前的一个瘦男人说:
“换一个,一定得换!”
瘦男人说:“肖所长您消消气,明天就换。”
胖子说:“今天就换!”
瘦男人说:“肖所长,今天不行啊,临时到哪去找人。这样,您先喝酒,我去训他一顿,还有,我去给你找一个好的。”
下面他没听清,人声嘈杂。他看着胖子,想不起姓肖的是什么人。肖所长在喝啤酒,不歇气喝下一罐,开易拉罐只用左手,泡沫溅出来湿了半只手,他就把手指伸进嘴里,吮上面的泡沫。连喝了三罐,打了五个饱嗝,酸臭的酒气全涌过来。第三个空易拉罐顿到桌上,动静很大,是那种喝多了一不留心就控制不住力道的大。
他说:“走吧,太吵了。”
女朋友说:“好容易才来一次,再跳两支。”
他想着门口的栋梁,栋梁说,于小东回家吃饭,待会儿回来。他不知道“待会儿”是多久。
瘦男人带了一个浓妆的女人到肖所长桌子前。肖所长缓慢地抬起头,斜着眼看那女人身上的皮短裙,胳膊大腿露在外面,腿很粗,肉乎乎的,半个胸脯也露在外面,动一动就像冒热气的豆腐一样摇荡。肖所长勾着脑袋站起来,手伸过去抓女人的手,脚底踉跄了一下,瘦男人赶紧扶住了。瘦男人对身后一个黑暗的角落挥了挥手,音乐响了起来。
女朋友拉着他也进了舞池。跳了一半,突然听见一个女声在尖叫,所有人都把脸转过去找。皮短裙倒在地上,一只手撑着,两只粗腿跷起来,男人们看见了她裙子里的红内裤。音乐停了。肖所长甩甩手,大声咳嗽一下,说:
“操,肉太多!”
他嫌皮短裙胖,摸了几下腻味了,一把推倒在地上。他没再看女人一眼,拖拉着腿脚晃荡着往桌子边走。脚上是一双拖鞋。
女朋友说:“真恶心。”
他赶快把她拉过去,挡在她前面。他隐隐约约在肖所长的额头上看见一条疤,因为有汗,他不敢肯定那就是疤。
肖所长又喝了一听啤酒,喊一声,音响!音乐又响起来。他抹抹嘴,向周围呆立不动的人群看,径直走到一个女孩面前,伸出手。那女孩算不上多漂亮,但身材不错,裙子也不争气,不胖不瘦地把好身体呈现了出来。女孩本能地后退,也叫了一声。肖所长放旷地大笑,说过来。女孩又退,跳着退。肖所长一把抓住了她的裙子,露出了两条白腿。女孩吓哭了,不敢动,怕裙子被扯下来。
肖所长说:“怕什么,过来,肖城想抱的女人,谁也别跑。”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站直了。果然是肖城。他肯定额头上的那条亮晶晶的东西就是伤疤,是他用弹弓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