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兴脸上的全部线条,在这会都变得生动起来,尤其是眼睛,现在却像被雨水冲洗过的蓝天一样清亮明净
八十八
两个多月过去了,周大兴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市里还在平阳县组织召开了一次干部作风建设的现场会,于是,县里又传言说周大兴要升调到市里去了。
晚上去周大兴家拜坊的人一下子变多了,家门前天天车水马龙的。有的说是来汇报工作,有的说有要事要求教于周县长,他不能不接待,都是工作嘛,他没有理由把人家拒之门外。他的一个在外地工作的老同学大老远来看他,满屋子的人,他都没法去和老同学说几句叙旧的话,只好叫老同学在一旁坐着。这位同学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人走尽了,这才和他说上话,老同学说:“大兴啊,见上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他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说:“现在的事越变越复杂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为什么就不能简单一些呢?有时我真想躲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和朋友们聚一聚,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来拜访他的人,并没有因他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而减少,无奈之下,他只能和夏丽搬去了一家宾馆住下,谁也没有告诉。
调令终于下了,周大兴被调任市政府副市长,也证实了外界的传言并非是假。
周大兴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了,两鬓已有些花白,但他脸色红润,腰板挺得很直,仍显得精神矍铄。五十岁才上了个副师级,这已很不容易了,可他并未显得异常激动,当刘林书记给他打来电话时,他居然像往日一样平静。
刘林在电话里说:“老周啊,我相信你会干得很好,市委是很信任你的。你赶快把工作交接一下,什么时候能来报到呀?”
“刘书记,”周大兴说,“谢谢您,谢谢市委对我的信任。过几天吧,我把工作交代一下。”
“好吧,”刘林说,“希望你能尽快赶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我想对明年市里的工作作一个新的调整和部署。”
“您放心,我办完这边的事就马上过来。”
八十九
这天一早,一对五十来岁的中年夫妇,来到了清河乡杨柳湾的河堤上,他们并肩站在河堤上,让风轻轻地吹拂着脸颊。
河堤早已修建一新,河水已不再那么浑浊,变得澄清、碧绿,波纹粼粼。河水静静地流着,把两岸的山影拉得很长很长。
“夏丽,我真得感谢你。”他说,动了很重的感情。
夏丽“噗哧”一声笑了:“你怎么变客气了?感谢我什么呢?”
“你居然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当时你真的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吗?”
“大兴,我要是相信,我会那么快和你结婚吗?”夏丽格格地笑起来,“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这些年来,你跟着我没少受苦。人家的丈夫可以在家陪着自己的妻子,可我却经常不能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我,你把整个家给支撑起来了,可你从没有过半句怨言。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太多。”
“什么欠不欠的,”夏丽笑着瞪了他一眼,“谁叫我嫁了一个当官的老公呢?”
周大兴就也笑了。
太阳渐渐升高了,满山满野都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
周大兴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要了解一个人还真不容易。”
“你是说我吗?”夏丽问。
“不,我说的有些人。有的人活着,好像是专以计算人家为乐,可是,往往计算人家的人到头来总是以失败而告终。”
“可是,被计算的人活着也并不轻松。好了,别尽说些不愉快的话。”夏丽撇了撇嘴。
“是的,我们应该高兴的。要离开这里了,我们要高高兴兴地离开。可是,说到离开,说真的,我还真舍不得离开这里,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他用手指了一下堤下的村舍说:“这里的每一个人,应该说是平阳的每一个人,教我懂得了许多许多。”他忽然解开挎包从里面取出那只紫砂壶,他跑下堤去,舀了一壶清冽的河水。
夏丽的眼睛忽然有些濡湿:“大兴,我们该上路了。”
周大兴回过脸来,深情地看了那村舍一眼,便缓缓地转过身子。
忽然有人跑过来,怕有几十个人,有李志勇,有杨有德,有冬苟,有那位黑瘦老倌,还有一些他说不上名字的村民,他们在后面急急地喊道:
“周县长,您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周县长,您真的要走吗?我们来送送您吧。”
“周县长,以后可还得来看我们呀!”……
周大兴两手握拳,用中国最古朴的传统礼仪,向着他的父老乡亲连连作揖:“乡亲们,再见了———”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让自己的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流过腮帮,流进嘴角,他用力吞了下去,又咸又涩。
车子沿着公路飞驶着。
周大兴头靠在座椅上,一直未出声,他觉得心里老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让他不安,使他伤感,叫他对脚下这块土地充满了痛苦。
他又拿出一盒磁带递给司机,司机便把磁带放进安在驾驶前台的那放音器里,随即按了一下按钮,立时便响起说书人的轻咳,响起说书人那绘声绘色的讲述:“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曾国藩从瑞州奔父丧再次回湘乡,一路上曾国藩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悲哀不是为了父亲的死,他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来的处境。从咸丰二年十二月出山以来,五年过去了,其中的艰难辛苦、屈辱创伤之多,正如眼前的锦江水一样,倾不尽,吐不完。望着不见一只航船的枯浅的锦江,他眼中出现了水面平静的湘江和波涛起伏的长江。这两条曾被他深情吟咏过的江河,差点儿吞没了他的躯体。两次投江,羞辱难洗,多少年后都将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
周大兴听着,心中怅怅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轻叹了一声。
“你怎么了?”夏丽问,“为曾国藩叹不平?”
他笑了笑。
“满腔热血,一颗忠心为了收复皇上的江山,捍卫孔孟名教的尊严,却落得个皇上猜疑,地方排挤,四面碰壁,八方龃龉,几陷于通国不容的境地,”说书人的声音变得愤激起来,“曾国藩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也不要了,仅仅巴望着早点回到荷叶塘。他太疲倦了,他要在父亲的墓旁静静地休息一段时期,然后,再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作一番细细的回顾……”
周大兴止不住全身抖了一下,居然也感到了疲倦,这疲倦从头到脚震动着他,好想躺下来休息一下,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曾国藩官至二品,也会如此,何况你一个县长!县长算什么?该算七品吧?”另一个声音却又说:“可你是个共产党的七品官,你不是为了皇上的江山。”
他苦笑笑,心里涌起一丝难舍的无奈和苦涩,可一腔子热血仍倔犟地在血管里奔突。他取过那盒磁带,倒了一下,又放回放音器里,按了一下按钮,车内便又响起说书人的声音:
“话说曾国藩将李鸿章带到了西花园。就在这一片大竹林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把曾国藩和李鸿章导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叶塘农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间,专门为赏竹休憩之用,曾国藩给它取个名字叫艺篁馆。艺篁馆里陈设简朴,正中墙壁上悬挂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图,但那不是郑氏真画。曾国藩从郑板桥后人手中借来,请彭玉麟临摹一张。板桥的画上还有一首他自题的七言绝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曾国藩对这首诗赞赏不已。今日他领李鸿章来,自然又在这诗前流连观赏,他开心地大笑一阵,觉得很久以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周大兴脸上的全部线条,在这会都变得生动起来,尤其是眼睛,现在却像被雨水冲洗过的蓝天一样清亮明净。这些日子来,他显得瘦了许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宽广的前额又多了几道皱纹,双鬓也生出了不少新的白发。只有那双深邃的,充满智慧的眼睛里,始终燃烧着一朵火焰。他说:“夏丽,郑板桥这诗作得好啊,难得的是曾国藩也倍加赞赏。”
夏丽说:“可是现在不知还有多少人听到萧萧竹,会疑是民间疾苦声呢?”
车窗外,太阳明晃晃的。有太阳的日子,山野显得很热烈。太阳以它气度雍容的仪态把天空和大地辉映得极是辉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