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戴着眼镜的技术员在电话里向指挥部报告:“喂,是指挥部吗?我们要防止秋汛,必须在大坝填筑前备足50万方的石料,不然就没有办法满足度汛的要求。”
是周大兴亲自接的电话,他表情严肃,握住话筒大声说:“谢谢你们!我们一定想方设法备足好石料。”
放下话筒,他便有一种沉重的感觉,抓起桌上的一只茶缸,咕嘟咕嘟地往口里倒了大半缸子水,正想坐下来歇息一下,电话铃又响了,他忙又抓起话筒。
电话是龙须山石料场打来的,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是周指挥长吗?情况不好啊!爆破后的石灰岩断层发现了泥土很厚的夹层。”
“什么?你再清楚地说一遍。”他朝话筒大声吼道,声音都有些嘶哑。
“发现了泥土很厚的夹层,而且还多处出现溶洞。”
“情况确实吗?”
“这样的事还能不如实上报吗?当然确实。”
“我这就过来!”他“啪”地一下放了话筒,心里急得火燎燎的,止不住自语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种情况的出现,不仅要影响备料的速度,而且石头会因泥土而不符合堆砌石坝的质量要求。”
他叫上司机,开上一辆吉普车便往石料场赶去。
到龙须山脚,车子不能再往上开。这里是一道深谷,许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山上草深林密。开采石方的地方,露出一片灰白色,在阳光下,好像钢铁铸就般地在闪烁发光。
他攀上石崖。
民工们已停止了爆破。
他仔细察看着被爆破的岩石层面,眉头愈蹙愈紧。他十分焦虑地思考着:“怎么办?两个难 题摆前面:另辟石料场需要时间,需要增加设备,怎么来得及?增加设备和人员又需要增加大量的资金投入,何况现在的预算资金都尚有几千万元没有着落……”
当然,这些话他全憋在自己心里没有说,他闷着头往回走,一副很沉重的表情,浑身也沁出一层灼热的汗珠。
他陷入极度的痛苦和焦虑中。
他饭吃不下,觉睡不好,脑子里装着的全是石料场。
白天,他和大家一块开会讨论、争吵,各抒己见。晚上,他与大家一块挑灯研究。
这天夜深了,他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一个人在山路上徘徊。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那树枝草叶,在夜风中发出悉悉嗦嗦的声响。一座座山岭都看不清晰,只见黑巍巍的峰峦轮廓,有几颗不甚光亮的星星在这些剪影似的山巅上闪烁。
这些日子发生的各种矛盾又连续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工地区域内有农民借机乱伐树木,扰乱施工程序;有的村民乱接工地用电线路,造成短路停电;有人挖坑拦车敲诈施工单位;有个别村干部纵容村民聚众闹事,向指挥部施加压力,强迫增加工地征收房屋拆迁费用……
他想发火,可他却拼命克制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双有些深陷的眼睛闪着泪光。他不禁自语道:“我真不明白,这明明是为老百姓办事,建水电站造福子孙后代,为什么有人会要这样刁难呢?”
严峻的现实痛苦地折磨着他的心灵。
他从身上掏出那部小巧的随身听,他想听一段评书好让自己的心能够平静下来。他按动按钮,便听到说书人清晰的声音:
“话说曾国藩回到荷叶塘,关起门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着丑道人所送的《道德经》。曾国藩早在雁门师手里就读过《道德经》。类似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成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等格言,他笃信之,谨奉之。那时的曾国藩一心一意信仰孔孟学说,要以儒家思想来入世拯世。对自身的修养,他遵奉的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对社会,他遵奉的是‘以天下为己任’。也正是靠的这种持身谨严,奋发向上,关心国事,留意民情,使得他赢得了君王和同僚的信赖……”听到这里,他不禁心头一震,尤其是“留意民情”这句话,在他心里久久震响不已。
一个封建王朝的官员,都能留意民情,我们又能不关乎民情么?不能老去责怪百姓闹事,我们的干部中就没有问题吗?谁都知道我们的干部队伍非常庞杂,而且良莠不分,尤其是眼下,身处在这么一个充满欲望的社会,在这个讲究享受讲究品位的商业社会,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又想到杨柳湾村的事,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我们的干部如果能多考虑一下老百姓,多给他们一些关心,冬苟的婆娘就不会咽不下一口气而去自寻短见,众人也不会迁怒于干部、迁怒于政府,这就说明,我们有许多事都联系着好些深层的、体制的、政策的缺陷与弊端,我们还能为各种表象所阻滞,不去进而探究事物的内在联系及其本质吗?这其间一定会有种种原因,应该先调查清楚,使事情能够顺乎民情,办起来就应该好办多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踏着淡淡的星光往回走。
回到宿舍,刚想坐下来歇一口气,一名指挥部的干部气咻咻地走进来说:“指挥长,你快去,那边如今闹得乌烟瘴气。”
“什么事?你慢慢说。”他问。
这名干部愤愤不平地说:“一些混帐东西,他们又把公路挖烂,拦住工程车子不让过。”
他忙问道:“你看清是些什么人吗?”
“天黑,我眼睛看不清楚,只听得喊喊叫叫,有一个叫喊得特别厉害,好像是山下村的何明光。”
他腾地跳了起来,手一挥道:“走,你领我前去看看。”
“要不要还叫些人去?”
“不用了,又不是去打架,去那么多人干什么?”
两人便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赶到山下村。
公路被挖烂一个大缺口,几台装运沙石的车子黑乎乎地停在那儿,一些村民围住几个司机在大吵大闹。
那名干部一见又有些火了,说:“这些村民真是愈来愈不像话,故意阻挠工程的建设,这是犯法!指挥长,我去给公安局打个电话,先把这些闹事的人抓起来。”
“先别抓人。”他说,便忙挤了过去,问:“什么事要拦住车子?”
一位司机便说:“指挥长,您来得正好,您问问他们。”他用手朝那些村民一指。
一位较年长的村民说:“指挥长,我们也不是有意要跟这些司机过不去,是你们的做法太不合理。”
“是吗?有什么不合理能说具体点吗?”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放缓了声音问。
“好,我说,”一年轻汉子大声嚷道:“就说这征地拆房吧,你们的人贪吃贪喝,喝了人家的酒就乱填数字,乱发补偿费。我们请不起酒的,拆迁费就压得特别低,这合理吗?”
“你是叫何明光吗?”他问。
“对,我就是何明光。我说的都是事实,村里人都可以作证。”
“是谁多发了补偿费,可以告诉我吗?”他又问。
那位年长的村民瞪了何明光一眼道:“人家是领导,你怎么能这样大喊大叫?”转脸便又朝着他说:“指挥长,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天你们来了两个搞土地征收的干部,上屋场的王满庆请了一桌酒席,还塞了两个红包,他的补偿费就高出我们几万,大家一时气不过,就把这路挖了。”
周大兴极力按捺住心里的愤怒,脸色严竣得像一片青石一样,他说:“这件事,我一定要从严查处,这是一种腐败,严重地败坏了党和政府的声誉,影响极坏,这是坚决不能容许的。但修电站这件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有的村民已开始往回走,有的仍站着未动。
“这样吧,先想法子让车子通过。大家有什么困难,还有什么想法,明天我再到村里来听取大家的意见,好吗?”说罢,他便亲自动手搬石块去填那挖烂的缺口。
几个司机便也帮着动手。
车子总算是通过去了。村民们也全都走了。
可是,周大兴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干部队伍中这种违法乱纪的事一定要彻底查清楚。这是败类,是害群之马!已经花了这么多资金,占用了这么多土地,搬迁了这么多移民,如果工程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对人民的犯罪啊!……
夜深了,天上的星辰也仿佛在凝思,不像以往那般闪闪烁烁,大概是经过一段岁月的流逝,连它们也变得沉稳起来了吧。
三十九
第二天,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谁也想不到,天一见明就下起了大雨。雨线密密地从天垂直而下,像织成了一面大网,天地间融成一体。
周大兴领着秘书李小刚一人撑着一把雨伞,顶着风雨往山下村里走去。
这村子,看起来是很大的,其实户子并不是很多,才六七十户人,房舍比较分散,依山而筑,多为泥墙土屋,茅草盖项,显然是一个并不富裕的村落。村里没有丝毫声音,村场上不见有人,门也都关着,只有一条瘦瘦的黄狗蜷缩在一家房檐下,懒懒地望着他们到来。
一走进村子,他心里就变得沉重起来。他是清楚农民的。他就是从农村出来的,父母、弟兄姐妹都是农民,他们的浅薄和无知,自己深有体会。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很朴素,他们只想过好一点日子。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而他们这里却依然如故。
他俩一径去了何明光的家,转过一个山湾,便见几间灰糊糊的房屋,很矮小,破旧的大格子窗户上,糊着五花八色的破纸,房柱居然是用碎砖砌起来的,仿佛一场大雨便会坍塌掉似的。
门是破旧的,一推就开了。一进屋,周大兴便不禁愣怔住,只见何明光一个人蹲在堂屋,脸色青灰,眉头紧蹙,额上的皱纹深得像犁沟,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一口接一个地叭着烟,乡下人也许也只有用这个法子来排遣心中的不快吧。
婆娘在灶下忙着,大概烧着的是湿柴禾,又加上落雨天烟子不出屋,一缕缕烟雾便四处乱窜,一屋子烟缭雾绕。
他很不习惯,被烟子呛得忍不住咳了两声。
“明伢,是谁来了?”屋内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声音显得有些微弱,还听得出有些气喘。
“是电站上来人了。”何明光闷声闷气地答。
“明伢,你别由着性子乱来,人家是客人,说话要客气些。”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伢。”何明光撇撇嘴,显出有些不耐烦。
周大兴便问:“是你娘吗?她老人家怎么了?”
“病了。”
“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反正病很重。”
“治了吗?”
“治也没用,人家都说,这是个死病。要治,可家里哪有线啊!”何明光便扭过脸去望着门外的雨,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痛苦的样子,可能那种苦痛已被生活压得没有了。
“我去看看你娘。”周大兴说着便往里走去。
何明光的娘就躺在一张极为简陋的床上,病得颧骨高突,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见有人进来,便挣扎着要坐起来。他忙赶上去用手扶住她说:“伯娘,您别动,就好好躺着。”
“同志,对不起,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她喘着气说。
“不用客气,我这样站着好。伯娘,怎么不去看看医生?”
“不用看的,我们乡下人身子贱,”她说,“屋里就靠明伢子作了几亩田,如今粮食又卖不起价,赚一分钱都不容易,我这病一时还要不了命,能拖就拖呗!”
“这怎么行呢,病不治只会越拖越重。”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来,对她说:“伯娘,这点钱您拿去请个郎中来看看。”
老人立即红了脸,连连摇着手,说什么也不肯收:“不行啊,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他说:“伯娘,钱不多,就两百块。您的病一定要治,若钱不够,您叫何明光来工地找我就是。”
这时,何明光也跟了进来。
老人便瞪了他一眼:“你也是,客人来了,也不让人家喝碗茶。”
何明光就红了脸,转身要出去,周大兴忙拉住他说:“不用泡茶,你娘的病却是拖不得的。”
何明光就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便接过娘手里的钱小心地收了起来,眼睛看着周大兴,就差点要磕头。
这时,屋外响起一阵“叭哒,叭哒”的脚步声,来了几位村民,领头的是昨晚那位年长的村民。上了阶基,便把斗笠取下放在门外,以免让雨水滴湿了屋里的地面。
何明光冲那位年长的村民叫了声:“二叔!”便忙从里屋走了出来。
周大兴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叫二叔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递给何明光说:“这是今早我去庙里给你娘求的神茶,你拿好,记着要按时泡着给你娘吃。”
何明光接过纸包,连声说着“谢谢”。
众人又忙着向周大兴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