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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出门,便有许多人朝她指指戳戳,她全身燥热起来,胸口像着了火似的辛辣,她不明白这股风是怎么刮起来的,她委屈、羞愧、怨恨,恨不得朝着大街狂喊狂吼一阵。她用手按了按胸口,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仰着脸,拼命地收回目光不去看人家的脸色,从容地往县委会走去。

她推开门,见室内几张全是陌生的面孔,迟疑了一下,便低声地问:“首长,是您找我吗?”

“你是陈月霞?”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干部问,桌上摊开一叠纸,显然是准备作记录的。

“嗯。”她低着头。她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忽然心里没来由地有种恐慌。

“你坐吧,”田青山很客气地朝她挥了下手,“你别怕,我们叫你来只了解点情况,你得据实回答。”

“嗯。”她坐下来,显得很拘谨。

“你觉得周县长这个人怎么样?以你们女人的眼光来谈谈你的看法吧。”田青山看着她,一脸的严肃。

“他好嘛,极肯为我们老百姓办事。不信,您可以去问问大家。他可真是个好人,外面说的那全是谣言,谣言!首长,你们可别冤枉了一个好人。”她急急地说,显得很激动。

“我们不正在调查嘛,”田青山笑了笑,“慢慢说,先喝口水吧。”

戴眼镜的年轻干部便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喝着茶,努力去平静自己那颗发颤的心:“人家说我怎么样,我不在乎,可周县长是清白的。一个县长不该帮扶一个个体户吗?就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就不能帮扶吗?”她眼里涌出两泡泪水,便又连忙低下了头去。

“你有没有送给他一把紫砂壶?”田青云打断她的话问。

“给他盛茶用,这也错了吗?”

“如果是一把普通的壶,这原也没有什么,可这是一把价值五千多元的壶呀,你不觉得这数字是否太大了点呢?”

陈月霞身子不禁颤栗了一下,便低下头双眉蹙得很紧,好似要在眉毛 底下,藏起她那双黑色的眼睛。

田青山又问:“你是不是有些喜欢他?”

她闭住嘴,固执地一声不吭。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田青山提高了声音。

“我是喜欢他。”她忽然很大胆地抬起头,没有了丝毫羞怯,脸色显得很坚毅,“他的确是一位值得女人喜欢的男人,他正直、无私,而且待人热情诚挚,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能嫁上这么一个男人呢?可我不配,他是县长,我能高攀吗?他病了的时候,我去照看过的,他家属不在身边,我帮着去照看一下也不该吗?我店子开张的时候他来了,我感到惊喜,就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县长就不能来祝贺吗?我们是非常清白的。如果这也算是错误的话,你们处罚我 吧。”两滴又大又重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她手上抓着的那只茶杯里。

室内一时很静,田青山便很仔细地打量着坐在面前的这位女人,他盯着她那双惶惑不安的眼睛,像是要看破里面所有的隐秘。好一会,这才说:“陈月霞同志,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没事了,你可以走啦。”

陈月霞忽然觉得头有些晕眩。她很快地跑出县委会,踉踉跄跄地跑到街上,脚下没留神竟绊倒了一只摆在地上的水果筐,苹果、梨子滚了一地。她居然没有发觉,居然还在往前跑。

后面追上来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一把抓住她:“你这人真是,撞翻了人家的东西就这么走了?”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赶紧从衣袋里掏出两张拾元的票子,塞给那中年女人说:“我没关心,对不起。”

中年妇女却仍不放手:“就这么点钱,你以为是打发叫化子吗?”

她也有些火了:“不就是撞翻了一只筐子么,我替你捡起来还不行吗?”

“捡?你一个烂货,脏货,我还嫌你的手脏。”中年妇女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你口里放干净点!”她涨红了脸,使力推开中年妇女的手。

立时奔过来一个黑黧黧的中年汉子,大概是这中年妇女的男人,恶狠狠地吼道:“好一个不要脸的臭婊子!”胳膊一抡,便把她推了一个趔趄。

她好不容易立住脚,回过脸瞪他:“你敢打人?”

“打了你出鬼!”又是一掌扇过来,陈月霞便给扇翻在地。

她一手捂脸,一手撑地想要站起来,没想衣领让人揪住提了起来,她抬眼一看,见是自己的男人李全有立眉恼眼地瞪着她。

李全有在外边开车,刚回来就听说了关于陈月霞的一些污脏事。住隔壁的一个多舌女人对他说:“李师傅,你怎么才回来呀?”

“这向忙嘛!”他说。他的确是忙,有时还得加班加点。他在一家公司给老板跑运输,虽说累一点,但一月能挣上万块钱,要是加班,还有加班费。一月上万块,这在这小县城里,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可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数字。他不相信做生意能赚 到好些钱,做生意风险大,输赢很大,别看有时能赚到好几千,可一旦做亏了,就得赔进去好些万。因此,他就把个店子丢给陈月霞经管,他只管在外边 跑,这钱来得稳当。他看了一下这个女人,便问:“怎么,有什么事吗?”

女人说:“你没听人家说吗?”

“说什么了?”他一下紧张起来。

“也没什么,”女人坏坏地笑道,“谁叫你不回呢,把自己一个年纪轻轻的婆娘甩在家里守空房,可怨不得人的哟!”

他一听,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心中窜起。

顿时气得把一张脸都扭歪了,便满街上找她,偏巧在这里撞着。

“你打吧,下死劲打死我好了。”她闭了眼睛,却倔犟地仰起脸。

“你还嫌丢人现眼不够吗?滚回去!”李全有怪吼一声,拽着她便往前拖。

“你不用拖,我自己会走。”她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她尽管不去望人家,可四周的人都向她射来奇怪的目光,可怜、嘲笑,叽讽,一道道各种含义的目光像一条条九节钢鞭,鞭挞着她的自尊;像一枚枚七寸金针,刺入她的心灵!她止不住嘴唇发抖发颤,额上渗出了丝丝冷汗。

二十三

这是县常委扩大会议。

会议室里的气氛令人感到沉闷。

老书记何求也应邀出席了会议,他脸上的气色憔悴而苍灰,显得十分孱弱。他抬起那双黯淡的眼睛,很吃力地发着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能不承认,周大兴同志是一位很能干的同志,这几年为我县的农业也确实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可是,我们不能居功自傲……”他说着,便咳嗽起来,咳得很吃力。

我是居功自傲吗?周大兴在心里反省自己,以往的事一幕一幕地在脑子里闪过。也许有那么一点吧,可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在人家的眼里并不是只是那么一点呀!难道说是很严重了么?不,不,决不可能。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了这种严重性。

“居功自傲是产生一切腐败的根源!”何求仍继续很吃力地往下说。全场很静,人们听得很专注,看得出,大家对这位老书记是很尊敬的。他说:“周大兴同志可能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因此他才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可不是吗,人家送一只茶壶,他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心里也许认为他替人家办了事,人家送了一只壶来也是应该的,可他就不想想,人家为什么要花上五千多元买一只壶来送给你呢?……”

周大兴很吃惊,确实很吃惊。

他没有想到一把这么小小的茶壶居然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居然会有人到上边打他的报告,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把小小的茶壶居然会价值五千多元。五千多元,这绝不是一个小数字!作为在场的每一个领导干部,是不会忽视这个数字的。

“同志们,这可是一次沉痛的教训啊!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我们县的领导班子里还存在着腐败现象,甚至还很严重……”

周大兴的脑子直觉得嗡地一声大了许多。他很懊悔,很自责,那会自己怎么竟会糊糊涂涂地收下人家送的壶呢?怎么竟会看不出一把价值那么昂贵的壶呢?蓦地,他又想起那说书人讲述的曾国藩处理一颗红玛瑙的故事。那是曾国藩准备整师东下的时候,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对曾国藩十分嫉妒,密奏咸丰帝,派多隆阿带一支部队赴武昌监视曾国藩。尽管曾国藩对多隆阿的意图很清楚,但他不能得罪,便在湖北巡抚衙门花厅里摆了十几桌丰盛的酒席。贵宾席上,除多隆阿外,还坐着盛京兵部郎中德音杭布。曾国藩向多隆阿敬酒,并拿出一颗红玛瑙,这玛瑙是步将申各标送给曾国藩的,多隆阿一见玛瑙眼里便毫无顾忌地露出艳羡。“我手下一个营官送的,”曾国藩笑着说,“他从长毛那里获得,又转送给了我。

”又说:“我想这种行贿受贿的风气,一定要在湘勇中根绝,我今天正要借多将军的虎威为我壮胆,将这颗玛瑙砸碎,以示国法军纪不可亵渎。”众人便劝他不要砸了,多隆阿也说,将送玛瑙的人撤职查办就得了,玛瑙无罪,不可迁怒于它。曾国藩趁机便说:“我湖勇全体将官听着,今后若再有人学这个送玛瑙人的样子,一概撤职查办。这次我听多将军的,为国惜宝,不砸了,请多将军代我将这颗玛瑙转给大内珍藏。”多隆阿喜出望外,一侧的德音杭布却眼红得不得了。这天半夜,德音杭布给皇上上了一道密折,把到湘勇大营这几天来所了解的情况作了亲报,既称赞曾国藩廉洁奉公,治军严明,又将多隆阿收下红玛瑙的事也写了进去。德音杭布睡着之后,有人把密折偷出来送给曾国藩。曾国藩看完密折,露出快意的微笑,说:“把它放回原处,让皇上早日看到它。”……

周大兴想到这里,更是后悔不迭,他在心里埋怨自己:“你啊就是自己太缺少了心计!”遂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何求说后,又有人发言。

有批评他的,也有人替他辩解。

有人说:“收受贿赂,这是一种腐败,这是为我们的党纪国法所不能容忍的。早在二十多年前,毛泽东同志就告诫过我们各级干部,要防止糖衣炮弹的袭击。而现在中央又三令五申,干部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廉洁,我们作为人民的公仆,怎么能够掉以轻心呢?”

另一个说,是县委组织部长:“收受他人一把茶壶,这自然是不对,但必须先要弄清楚是在什么情况下收受的。如果事先就知道这是一把价值不菲的壶,问题当然就很严重,而老周事先并不知情,只是把它作为了一把普通的壶。现在已不是文化大革命了,必须依据事实来说话,不能再无限的上纲上线。

“我反对!这不是包庇纵容吗?”那人说。

“我还没有说完,”组织部长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亲情、友情,难道一当上领导干部这些就全都没有了吗?礼物,是人与人交往的媒介,没有生命,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拒绝的。如果你要维护自己的尊严,顾及自己的身份,就必须和四周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随便接近哪一个,别人更不敢随便接近你,久而久之,你就只能被你的权势与地位铸成一尊偶像,供人敬仰,畏惧的偶像,然而却也隔绝了你与他人之间正常关系的发展,那我们还干工作吗?”

一时,都被问住,大家沉默着,空气似乎很紧张。

他似乎全没有听见,尽管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可他心里此刻正翻腾着九级风暴。

“小周,说说你的意见。”田青山喊他。

他这才惊觉人家已都说过了,他这才站起来说,显得心情沉重:“作为一名领导干部,我是不应该接受人家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贵重,还是极为普通,收下来其性质都是严重的,这说明我没有能够从严要求自己,不能够以身作则。自身不正,如何去领导群众呢?因此,我请求组织给予处分。至于男女作风问题,我不想在这里作出申辩,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审查。至于谈到干部的腐败,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他顿了一下,用右手做了个急躁有力的动作:“在现有我们的干部队伍中间,不能说是不严重的。”

会场很静。

只听见头上的风扇“嗖嗖”的旋转着的声音。阳光显得特别明亮,透过谈蓝色的挑花窗帘,像一层透明的蝉翼,在墙壁上、沙发上、血红的地毯上,扑闪跳动。外面的声音很嘈杂,隔了几条街的马路,还能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和一些混杂的声音,不远处的一个工地上传来“嘭嘭”的打桩机的声音与切割钢筋的刺耳声……显得浮躁而张扬。

有人紧蹙起眉头,似在思索着什么,一副很深沉的样子。有两个人在朝着他微笑,这微笑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真的信任他,抑或是他们有意表现出宽厚和理解。

何求的脸越板越沉,他轻轻地敲着桌子:“小周,请注意,别转移了问题。”

周大兴朝老书记点点头,便又继续说:“要抓好这场改革,要保障经济建设的迅速发展,也就要求我们干部队伍中清除腐败。我诚恳地要求组织,从我开始吧,对接受紫砂壶一事通报全县,并且限令就在今天退赔五千元上交财政。不过,壶我想留下,一是我用过了,不可能原璧归赵;二是留着,让我一辈子记住这个教训……没有了。”这才“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一直听着会议发言的田青山,这会脸上泛起一丝笑容,连何求的脸色也变得不那么阴沉了。

周大兴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抬眼去看窗外,窗外的各种建筑群静静地耸立着,像在沉思什么。几只不知名的鸟雀驮着明丽的阳光,一高二低地在蓝天上飞,柔婉地鸣叫着,很温柔地说些什么。当然也会有激动的时候,大声地叫唤,亢奋地扇动翅膀,就好像这栋楼里的人们。他眼睛望着这一切,感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眼眶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