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村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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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接下来的几天,副书记和纪检书记不断把调查的结果反馈回来,除了两件事情子虚乌有外,几乎件件都有落实。马胜利开煤厂、铁矿选厂,把村里闲置的土地以极便宜的价钱承包给各种开发商,承包期从三十年到五十年不等。国道旁的宅基地,批给自己的亲戚、好友、村干部和村里的大款、刺儿头。戏剧性的是,煤厂是和前书记老黄一起弄的,承包土地手续上是当时的书记老黄签的字。选厂是和马刀一起弄的,承包合同上当时的村委主任马刀签的字。国道旁的宅基地有老黄的、老黄亲戚的,也有马刀的,还有现任会计马步的。这些财产粗略估计,是很庞大的数字。

宋辽想到新城征地中父子反目、兄弟操戈、邻居成仇的事情。土地成了农民手中巨大的财富,也成了他们唯一的财富。宋辽不知道这些农民把土地转化成财富后,他们会去干什么?但马胜利这些村干部,利用手中的职权,把集体土地鲸吞私有,三十年、五十年占有它们。更可怕的是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悄悄地以组织的名义进行,有会议记录、有手续,一切荒唐的事情都有了合法的外衣。宋辽以前听说阳关的村干部财大气粗,没有想到发展到这种程度。

宋辽想找马胜利谈谈,找这个十几年红旗支部的带头人谈谈。打了几次手机,关着。打家里电话,老婆说去省城看病去了。倒是外边有些电话不时打进来,有县领导的,有局级领导的,也有和他一样当乡镇领导的,他们用不同的口气说着同一件事情,慎重处理马胜利的事情。

宋辽觉得烦,烦透了。

镇里召开了一次党委会,讨论马堡的班子问题。没有人发言。党委成员们一根接一根抽烟,很快会议室内就成蓝的了。宋辽挨个点名让大家说说,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确表态,都含糊其词。党委秘书打开窗户,蓝色的烟淡淡飘出窗外。宋辽觉得自己的生命和这缕缕飘逝的香烟一起慢慢消失。

这种事情,其实谁都清楚,绝对有问题,绝对是以权谋私,要不是村干部,连一块二分大的宅基地都很难弄,别说这么多了。但大家不知道书记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开会的人背后谁和马胜利关系好。大家还知道,好多村干部都这样干,要不镇里一般领导还在骑自行车、摩托,他们一个个都开上小车,凭他们的智商和本事,吃屎去吧。而且,镇干部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道道,乡镇副职,有职无权,他们还希望从村干部那儿弄点实惠,报个条子,吃顿饭,这样一来,就软了。宋辽见研究不下个结果,只好安排纪检书记按纪检条例拿出个方案,明天再上会研究。

会一散,人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热烈地议论起来,一些大村的干部也来打听消息,毕竟,他们在好多事情的做法上是一致的。但结果似乎也不用讨论,农村干部,不干就完了,还能怎样?用一句幽默的话说,农村干部是露水干部,太阳一出来就完了。再有人反映,是纪检委和检察院的事情了,但一般告状的人不会把事情弄到那个地步,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不当村干部,和别人也就一样了。

第二天的会和人们预想的一样,同意马胜利辞职。他的辞职有人去做工作。同时给马胜利记过处分,马刀、老黄警告处分。这让人们多少有点意外,但一想,也就通了。对告状的人,中国人历来是有看法的。老黄、马刀是老干部,自己不清不白,却参与告状,换哪个领导也不会手软。

接下来马堡要任命一个新的书记,这是非常迫切的。马堡的地要继续征,新城建设不能再等了,它关系到宋辽的工作能力和前途。马堡的新农村建设要继续搞。这是当前的政治大形势,尤其那个农民文化广场,年内一定完工。可谁是人选,宋辽心里却没底。仔细一想,这么大个村子,除了村干部和几个在社会上名气响亮的人,其他人都是模糊的。但村干部威信高的几个都给了处分,其余的几个,其实也就是一个会计了,是和马胜利关系极大的。社会上那几个名气响亮的人,各有各出名的原因,有些是说不出口的。

晚上,宋辽接到县领导的一个电话,他以为又是说马胜利的事,有些烦。没想到却是让他帮着打听一个搞收藏的,据说是马堡人,在北京的一个拍卖会上买到一本本县先贤,清末四大才子之一冯志沂的一本手札。冯志沂,宋辽在县志上看过,不大了解,他从百度上搜了一下,出来好多内容,词条上写着:

冯志沂[清](公元一八一四年至一八六七年)字鲁川,山西代州人。生于清仁宗嘉庆十九年,卒于穆宗同治六年,年五十四岁。道光十六年(公元一八三六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持论不肯唯阿。历官安徽庐州府知府,以清静为治。志沂尝从梅曾亮游,古文得其家法;兼工诗,与张穆、朱琦、曾国藩等相唱和,曾亮赠诗有“吟安一字脱口难,百转千缫丝在腹”语,其刻苦如此。所著有《微尚斋诗文集》,《清史列传》行于世。

宋辽没想到马堡还有这样的人物,他让片长去打听马堡谁搞收藏?片长马上回答,会计马步。宋辽想起那天在县委门口见到的马步,一脸大胡子,眼睛又大又亮,不爱说话。他让片长联系一下,看马步在不在家?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们一起去了马步家。

马步拉亮灯在大门口等着,进了院子,宋辽看到些石人石马和一截汉白玉做的栏杆,上面蹲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狮子。宋辽问:“哪来的?”马步说:“前几年修河道的时候挖出好多,我挑了些完整的,保护起来。”马步用保护这个词,让宋辽觉得有些意外。马步的房子不多,三间瓦房,两间耳房,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在明亮的灯光下,有些地方漆皮已经剥落,旁边那些又高又大的新房子给它们投下些暗黑的阴影。进了屋子,宋辽看到正面是一个过时的组合柜,里面摆满了书,大多是收藏方面的,还有一套占了很多地方的《辞源》。宋辽问:“你搞收藏多少年了?”“有二十年了吧。”“能让我看看你收藏下的东西吗?”“我只有一样好东西。”说着马步从电视柜的下边取出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报纸,里面又用绸子包着,打开绸子,是一本黄色封面绫裱的书一样的东西,上面写着《冯志沂手札》。宋辽有些激动,打开手札,书页发黄发脆,捏在手里像一双好不容易捕捉到的蝴蝶。宋辽觉得时光开始逆流,那个当年的进士,刚正不阿、清静为治的庐州府知府仿佛穿过时光,像烟雾一样飘在他眼前。宋辽读手札上的字,都是繁体,自己大学上的理科,竟然读不大懂。他站起身来,觉得胸中鼓鼓的,有一股气在荡漾。他想再过百年,人们会说起他这个小小的阳关书记,或者他会有丝毫的痕迹留在百姓心中吗?他透过窗户,看到满天星光。宋辽说:“再让我看看你的其他藏品好吗?”马步拿出些用报纸包的小包,一个个打开,是些栩栩如生的刺绣,有肚兜、荷包、帽檐、腰带、绣花鞋,漂亮极了。那些针脚细细的、密密的,经过很多年,仍然保存的这么好。宋辽觉得历史是如此真实可信。当年那些少女和女人们给情人、丈夫、孩子、老人、自己绣这些东西的时候,谁会想到会保存下来,历史不经意间就做到了。

回的时候,马步一直把他们送到巷子口。宋辽的车走出好远,他返头望去,巷子口还站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