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村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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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星期一上午十点多,宋辽的电话响了。政府办让去接人。宋辽对正在向他反映问题的几个村民摊开双手,苦笑着说:“看,又是上访的,去县政府了。你们等等,我去接人。”一个剃着小平头的人说:“宋书记你不会躲我们吧?已经找你几天了,好不容易逮着。”宋辽说,“我每天都忙啊,不是不接待你们。”有一个人说话更不客气,“你要是当缩头乌龟躲我们,明天早上我们就去县委大院堵门。”“我接上人就回来,你们在我办公室等着。”这时政府办的电话又响了,催他赶快过去。宋辽吩咐文印员给上访的几个村民倒水,他把抽了一半的芙蓉王也丢在桌上,说:“我接上人就回来。”出门前,那些人又叮嘱他:“快点回来啊,你不回来我们不走。”

宋辽远远看见县委、政府大门口堵满人,外面停着几辆小车,还横七竖八停着些摩托和自行车。宋辽嘱咐司机把车停在人大门前,悄悄问人大看门的老头发生什么事了?老头说一个小孩在新城的马路上耍滑板,让车撞死了。宋辽“哦”了一声。他和政府办的文主任接上头,文主任领他挤进人群,在门洞里,宋辽看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直挺挺躺在一块门板上,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校服,面孔像塑料一样僵直,鼻孔那儿还在淡淡地往出渗血。旁边一个女人叉开大腿坐在水泥地上,头发又长又乱,不停地哭,我的儿啊,你好命苦,你怎么就丢下我走了呢?宋辽的眼圈发红,感觉很难过。女人身边还有一个男人,蹲在那儿,抱住头一声不吭,不时用手擦一下鼻涕,抹在鞋上。

文主任说;“你们镇上书记来了,你们跟他走吧,有什么事让镇里和县上协调。”宋辽说:“跟我走吧,先把小孩找个地方安置一下。”女人突然站起来,“你能还我娃娃吗?什么世道啊,说是建新城,征下我们的地,光是修了条路就什么也不动了,我们农村,要那么宽的大马路干什么?你们弄好路也不派交警,也没人管理。我的娃娃都是你们害死的。”宋辽望了望外边,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青天红日,天空蓝的一丝云也看不见。他说:“建新城是县委政府的决定,也是全县人民的期望。工程进展慢,是因为地征不下来。”女人忽然蹲下去,爬在儿子身上大哭:“儿啊,你都是让他们害死的,让他们害死的。”文主任说:“小孩死了我们也很难过,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政府提出,交通事故你应该找交警队和肇事司机,你觉得小孩的死政府有责任,可以向法院起诉。”女人说:“向法院起诉要钱啊,我们没有钱。撞死人的车也跑了,一个警察也没有。我们不找法院,不找交警队,就找政府。”旁边人群里也有人喊,“就找他们政府。”文主任摇摇头,拍了一下宋辽的肩膀,宋辽跟在他后面挤出人群。身后的哭声又大起来,儿啊,你可怜啊!

文主任说:“等吧,看她们啥时没劲了提条件。”“等吧。”宋辽摸摸口袋,才想起刚才把烟放在桌子上了,他对身后的党委秘书说:“去买两包烟。”秘书把烟买回来,宋辽给文主任塞了一包,拆开一包,先给宋主任点了一根,给秘书一根,说:“你回去告诉上访的我回不去了,让他们明天八点上班后来,最好把反映的问题准备成材料。你再给在鸿运订桌饭。”宋辽对文主任说:“中午我请政府办领导吧?”文主任说:“又吃你了。”宋辽说:“多谢你及时通知我。”

围着的人群渐渐散了,又有新的路过的人围上来。女人的嗓子已经沙哑,痴痴地看着儿子。她的表情也慢慢僵硬起来,像一块硬棒棒的树皮,上面有些地方沾满土,被虫蛀了一样。

中午的时候,县委、政府大院的车都从后边一个小巷子里走了,院子一下空了。看热闹的人也没有了,只剩下那个小孩一家人和几个亲戚。

宋辽对文主任说:“你坐我的车吧,打电话招呼上弟兄们。”他们走的时候,那几个人好像都没了主意,看他们的目光有些恨意。宋辽过去对那几个人说:“都中午了,领导都走了,跟我走吧,有啥条件我和县里汇报。”男人们的目光犹豫起来,女人扑起来,“不,我们就不走。”

宋辽和文主任他们吃完饭,心里搁记着堵门的那一家人,匆忙赶回来。门口只剩下女人和男人,那些亲戚们也不在了。地上放着喝剩下的半瓶水和半块面包。宋辽说:“跟我回吧,你们在门口堵一百天也没用,最后警察会出面。小孩出事,也不能全怪政府,该咋还得咋啊。”男人的目光有些茫然,说:“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这不由人,该怎样就得怎样,想办法吧。。”女人像被蛇咬了一下,说:“想办法?你倒是给想个办法。”抱住孩子又哭起来。宋辽给男人一根烟,说:“你劝劝女人。”

宋辽觉得心里有些堵,要建新城都三年了,地还没征完。县里让他到阳关任职,因为他在企业当厂长时,工作做的很硬。可是农民和工人不一样,他们不相信政府,也不相信法律,每件事情还都想通过政府解决,什么事情都来上访,他这个党委书记当成信访局长了。

下午,机关上班的人少了,若大的院子空荡荡,门口两株槐树的叶子光秃秃的。以前这儿是两棵唐槐,可是去年死了,有人说是大院路面硬化弄的,具体原因也没有人去查。事务局又从市园林办买来两棵,栽的时候正好是冬天,用塑料布包的严严实实,很高大,人们不知道是什么树。后来才听说是槐树。宋辽去了乡镇特别忙,每次来大院匆匆忙忙,竟没有注意它们,现在它们这样子宋辽不知道春天没有发芽,一直是这样,还是刚把叶子落完。一年,眨眼间就过去了。

宋辽觉得门口这两个人可怜,但是他们这样做绝对不对。以前对待这种事,他毫不手软,该怎样就怎样。现在学会拖了,好多事情都是拖着拖着不了了之了。

下午看热闹的人少,没有人推波助澜,这两个人比起上午,劲头小了。这种事情,一定背后有人指使,一般老百姓不至于来堵县委、政府大门,因为则恩毕竟不再县委政府。堵门,这需要有多大的勇气,还得冒着被人戳脊梁的危险。宋辽想,该有个人来了,再迟谁都不好下台,还有许多事情要协商。可是男人和女人好像都呆了,木木地看着他们的孩子一动不动。宋辽叹口气,给马堡的村支部书记马胜利打电话:“你到县委门口,找辆工具车。”马胜利说:“他们到县委了?”宋辽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心里却生马胜利的气,知道他们来县委,还不拦住,也不早点通知他。挂了电话,宋辽又觉得叫马胜利来不大妥当,上午来的那些人都是反映他的问题,要是小孩的家长和他是对立方,矛盾是不是会搅和到一块?他给马胜利打电话,想把事情先问清楚,可电话嘟嘟响着,没有人接。宋辽心里生气,又点了根烟。他发觉自己最近抽烟越来越凶。医生告诫他不要戒烟。心里也下过决心,但一有事就想吸。

宋辽刚把烟点着,马胜利就从他的帕萨特上下来了。宋辽没有想到马胜利这么快,怀疑他一直就在旁边躲着。马胜利还带着村里的会计,笑呵呵地说:“宋书记好,这儿的事交给我吧,我来做工作。”马胜利有这种态度让宋辽心里一暖,问:“你找工具车没有?”“马上就到。”说着他和会计马步跑到那家人面前,说:“你们这是胡闹,怎么跑这儿来了,有啥事可以找村委,找我呀。”男人的表情还是很僵硬,说:“我们的娃娃没了。”“娃娃没了再想办法,堵这儿能让娃娃活过来?你看娃娃多可怜,快把他弄回咱们村吧。”马胜利边说边抓住门板一边,马步抓住另一边,工具车正好开过来,停在门口。两个人抬起床板往前走,男人呆了,望老婆。女人抓住床板说:“我们不走。”“不走能怎样?我还要陪你们去交警队呢!人没了,只能想办法多拿点赔偿。”女人猛地哭了,歇了半天,新积蓄起的力量一下都爆发出来,声音猛烈而悲恸,有些歇斯底里,“娃娃,娃娃。”又猛地停住,盯着马胜利问:“你答应我们的事能办?”“办,马上办,不办你们还能再来堵呀。”马胜利和马步把床板放工具车车厢里,男人像被一根线牵着,也跟着上去,女人在后面爬了几下,没爬上去。马胜利抓住女人的肩膀说:“坐我的车吧。”马步扶着女人向帕萨特走去。马胜利对宋辽说:“宋书记,我们回去,明天向你汇报。”“你不是胡乱答应人家什么吧?”“宋书记你放心,绝对不违背原则。”宋辽挥挥手。马胜利说:“再见。”

宋辽感觉很烦,司机把他的桑塔那开过来,打开车门。宋辽说:“你先走吧,我自己转转。”宋辽开上车,一出城,加大油门奔起来。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的时候,宋辽被电话铃吵醒。住在单位的司机说马堡上访的人现在就来了,有二十几个,还打着条幅,问要不要过去接他。宋辽想想说:“来吧,昨天和他们说好了。”宋辽挂了电话,又拨通马胜利的,问:昨天的事情处理的怎样了?”“他们答应把娃娃埋了。”“你答应人家什么条件了?”“我一会儿正要过去向你汇报。他们要块宅基地。”“你们村还有地方吗?”“我答应人家了,想办法吧。”“你上午不要过来了,有人反映你的问题,你回避一下。把昨天的事一定要妥善处理好。最好早点督促他们把孩子埋了。”“那我就不过去了,宋书记你有什么事电话通知我。”宋辽穿好衣服,洗漱好,妻子把面端上来,吃完面,司机按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