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先是友好对他一笑,接下来不再管他,正了脸色对一直沉默着的姚江河说:"江河,我看你好不好意思,人家几个兄弟要明月妹妹喝白酒,是看重你,你就该站出来为明月说句话嘛,却像太师爷一样不开一句腔,硬要明月把那杯酒喝下去,有啥好处呢?你回家去有时也要说起师妹有多么聪明,聪明就该大家爱护,哪有逼人家的道理呢?"
几个作恶的家伙不好意思起来,都讪讪地笑着。心绪复杂的姚江河自尊心却受到了伤害,恶恶地对妻子说:"你晓得个屁,各人吃各人的饭!"
空气立刻紧张起来,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都看着顾莲。
顾莲却并没有生气,更没有与丈夫吵起来,只淡淡地说:"还是这脾气!"随后,一脸笑容地对众人说:"快吃快吃,菜都冷了。江河是做起一付凶样子,其实他的心很好的。"
凝固的气氛一下子又松弛下来,包括明月在内,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是,明月却明显地占了被动,她一方面佩服顾莲的大度、贤淑,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如果说那杯白酒不是几个男人硬劝,而是自己主动喝下去,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在顾莲这个灵秀的女子面前,她完全失败了,给别人--主要是姚江河--留下的,是一个让人取笑让人欺辱的印象。明月弄不懂自己在镜花滩拉纤的豪情跑到哪儿去了。不知何时,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弱女子! 因此,明月显得出奇的拘谨,老半天才夹一筷子菜,眼神迷茫,心事重重。对此,别的几个男同胞是无所顾忌的,谈笑着狂嚼狂饮,可姚江河与顾莲却注意到了明月情绪的低落,夫妻二人各有各的想法。
就顾莲而言,她认为男人们做得太过分了,丈夫对几个朋友的过火举动未予制止,是很不应该的,尽管第一杯酒喝下,胳腮胡子没再好意思提议饮第二、第三杯酒,但第一杯酒就已经伤了一个女孩子的自尊了。顾莲是很聪明的,她看出了明月是一个心地纯净的人,她夺过杯子自斟自饮的举动,也让顾莲感觉到了明月潜藏心底的倔劲儿;当然,她对明月这方面的认识是不足的,她以为明月只有在被逼迫之后,倔劲儿才会爆发而出,实际上,明月自小生活在川西的草原,后来才随父母迁回成都,骨子里养成的一股豪侠之气,是络腮胡子们无法比拟的。姚江河却有另外一番心思,他所认识的明月,恰恰是顾莲轻描淡写的那一部分,在他与明月结识之初,因为那只受伤的翠鸟的缘故,他看出了明月的女儿情怀,并为此而大动情愫,可那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姚江河感觉到了明月内在的力量,并在他心灵上留下主体的投影。今天,明月复原了,复原到捧起翠鸟伤心落泪的时候了,这让姚江河的心索索颤抖。事实上,因为这一次晚宴,他对明月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这是明月和顾莲所不知道的。
顾莲不停地给明月夹菜,把最好的菜都挑起来夹到明月的碗里。这倒引起了胳腮胡子们的妒忌,他们对顾莲提出了抗议,说为什么只偏爱明月。"她是我妹妹!" 顾莲甜甜地笑着。
明月开始有些矜持,因顾莲这句自然的话语,使她浑身涌起一阵暖意。在这席间,真正关心自己的,不就是这个认识不久的姐姐么!明月渐渐大方起来,心安理得地吃顾莲夹给她的菜。
回到寝室,明月却禁不住恶心的袭击,她摇摇晃晃地将洗脚盆端至床边,斜倚床上便狂吐起来。 她并没吐出什么,只是一些粘稠的充斥着酒精气味的酸水。这让明月十分痛苦,她的胃不停地痉挛,好象要随着那股冲口而出的气流蹦跳进天蓝色的洗脚盆里。吐过一阵,明月心虚气短,躺在床上,迷蒙着双眼,咻咻喘息。
这种时候,人们是最需要亲人的安抚的,女人尤其如此。明月不停地叫着: "妈妈,妈妈......"泪水便盈盈而出。妈妈在遥远的川西,自然听不到女儿的呼唤。喊过一阵,明月异常空虚,异常孤独起来,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无依无靠的小草,任何一片土地,任何一朵浪花,都不愿收留自己。何云、夏兄,都是路人重叠在她身上的影子,既不能带给她心灵的安慰,更不能改变她的生活。
但是,何云和夏兄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如果说何云是阴险的,甚至是丑恶的,夏兄却不,太过沉重的生活重负,扼杀了他许多人性的本能,但他是善良的,认真的,一旦生活赐予他额外的福份,他就会像珍惜书本,珍惜生命一样地拥之于怀,哪怕涉过千山万水,也不会丢弃。
明月却固执地挣脱了夏兄关怀的目光,残忍地割裂了夏兄对自己的爱情......在那朦胧的夜晚,夏兄汗流泱背地到镜花滩找到了明月,悬着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地,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明月,明月!我找遍了通州城的大街小巷,又跑到凤凰山去找,先到游乐景点,没有,又到阴暗角落去找,树林子,刺笼笼,都钻遍了,在二龙泉下面的红刺藤里,我看见一个男人抓住一个女子的头发,狠狠地煽她的耳光,女子没有出声,但我看那身段像你,跳下去就给那男的一拳,结果被那男人打了一顿,女的还帮着他打......"青纱一样的月光,映照出夏兄脸上淡淡的血迹。
明月动了恻隐之心,但绝不是真正的感动,她迟疑地走近夏兄的身边,掏出手帕为夏兄拭了血迹。随手将那手帕扔在了沉默的滩面上。
夏兄将手帕拾了起来,揣进自己的裤包里。
"你是怎么想起要到这里来找我呢?"
夏兄憨憨地笑了,自责地说:"我太笨了,早就该想起你在这里等我!凤凰山那么吵闹,你是不喜欢的......嘿嘿,我太笨了。"
明月的心一阵绞痛。
"回吧。"明月说。
夏兄隐隐觉得失望,但他把明月的冷漠,看成是自己来得太迟的缘故。
"再......再......呆一会儿嘛。"
"已经不早了。"
夏兄咽了一口唾沫,随即做出高兴的样子说:"好吧,依你。"
夏兄开始迈步,明月反而站着不动了。
"你走前面。"夏兄觉得自己再一次犯了错误,不好意思起来。
明月依然不动,也不言语。
夏兄迷茫了,也不言语。
这样沉默着站了两分钟,明月终于说:"夏兄,再坐一会儿吧。"
夏兄受宠若惊,立即说:"坐一会儿吧,依你。"
他们往滩面的深处跨了几步,席地坐下。
"夏兄。"
"呃!"
"你......"后面却无话。
夏兄耐心地等着。
"算了,不说了。"明月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捏着。
对这种复杂的心态,夏兄是无法明白的。但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女人比线装书难懂多了。 "说嘛......为啥不说呢?......"夏兄不知道明月将说的话是什么,有些气馁。
明月将手里的石子丢掉,又重新捡起一块惆怅满腹地低声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要依我的呢?"
原来如此!夏兄如释重负,高兴地说:"不依你的依谁的?!"
"为什么不依自己的呢?"
这话问倒了夏兄,他迟疑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不知怎的,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依你的。"
"从现在开始,你能不能依你自己的想法办事?"
夏兄噤若寒蝉。
一种深沉的悲哀,使明月的心凉透了。她将手里的石子奋力一扔,无辜的小石头便离乡别井,只在月夜里留下轻忽忽的声响,就消声匿迹了。
"还是愿意依我的么?"
"是......是的"
明月柔软的心变得硬了起来,她身子一直,公事公办似地对夏兄说:"我说什么你都要依?" "是的。"
"那我们分手吧!"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把夏兄震得晕头转向,仿佛整个镜花滩都旋转起来了。
长久的沉默。
但是,美丽的月光,咆哮的洲河水,乳白色的镜花滩并没有沉默,她们都变了一付狰狞的面孔,在疯狂地舞蹈。
夏兄觉得长长的洲河水从他脑中穿越而过,那些乱石松木,将他的脑骨撞开一道道裂缝。 "还依我的吗?"
"依......依你......"
明月五脏俱焚。
"走,我们回吧。"
"回吧。"
二人机械地迈动着脚步,向滩面的边缘走去。到那棵柳树下,明月停了步,她想投入夏兄的怀抱,以真诚的情怀,不是掩饰或欺骗。然而,夏兄像梦游人一样,急急地上了上坎。明月只好跟踪而去。
一路上,二人没有说一句话。进了通州大大学的校门,欢乐、惆怅和渴求的轻歌曼语,依然在草坪和林梢间回荡。要是往常,夏兄一定会怯怯地提出要求:"我们也到草地上坐坐吧。"尽管每一次明月都没有同意,但他下一次依然要用怯怯的语气提出来的。今天,他没有提。他同样也感觉到了那些歌声笑语,但每一个音符,都如尖利的匕首,把他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
明月已明显地跟不上夏兄的步伐,她无所顾忌地喘着粗气,香汗漓漓。进了校园,她企图放慢脚步,也想满足一下夏兄多次提出却没有满足过他一次的要求,可这是不可能的了,当夏兄明白了自己所得到的仅仅是别人的赐予,他也是不会依她的。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善良的有血性的男人,明月只好像执意追赶的样子,紧紧咬往夏兄的背影。过了中国槐林,穿过夹竹桃林荫道,再走过食堂外面的阅报栏,就是研究生宿舍楼的男生部了。在拐进那长长的走廊之前,夏兄在一棵冬青树下突然停下步子。
明月赶紧跑了几步,像要听指令似地站到夏兄身边。
"谢谢你。"夏兄说。
"在与你接触之前,我的头脑像花岗岩似的。现在,我的思路开阔多了,读起书来,也懂得取舍和思索。是你用你的活泼的思想在我头脑里开了一个口子,阳光照进去了,那些长年缺氧的灵魂才鲜活起来了。我真的要谢谢你。"
夏兄说这话时,是从未有过的沉稳和庄严。
明月却感到异常的悲凉。"难道我的意义仅止于此么?"她想。
她的初衷,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去拯救一个僵死的灵魂,而是要获得一种情感的慰藉。她原以为夏兄听了她断然的决定之后显得如此痛苦,是因为爱情的湮灭,然而不,他对自己的需要,仅仅是希望我把他那花岗岩脑袋的口子开得大一些而已!也就是说,我欺骗了他,他也同样欺骗了我,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明月负疚的心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之后的隐隐愤怒。
"我也要谢谢你!"明月冷漠地说。
"谢我?"
"是的。你让我认识了什么样的男人根本就不能叫男人。没有情感,更不懂得呵护女人,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有博大的胸怀,也是不可能成大器的。你算幸运,毕竟由一个高中生跨入了研究生的队伍。"
夏兄的面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明月发完怨气,似觉轻松了许多,对夏兄,既无心理的负债,也谈不上有什么积怨。事实上,在她意识的深处,是觉得没有必要在任何一个方面与夏兄认真的。因此,她洒脱地顺手扯下一片冬青树的叶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对夏兄说: "再见,夏兄。祝你晚安。"
夏兄浑沌的意识有所清醒,此时此刻,他特别需要明月,生怕她一旦举步,就成了心灵上永远的诀别。他以哀怨的目光挽留明月。
明月欲走。
"希望你好好生活。"夏兄说。
"谢谢。我会的。"
"不要随意跟有些人来往。"
这话再一次引起了明月的反感。她已经没有兴趣再听夏兄说下去了。几个熟识的男生,陆续从他们身边走过,以一种不屑的目光看着这一对在他们看来根本就不般配的人。
"再见。"明月迅速地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你......"
明月已隐藏到林荫丛中了。
但她感觉到,夏兄久久没有离去。
明月几次想起来把洗脚盆的脏东西倒掉,里面发出的臭味几次让她恶心欲呕;她也想起来漱漱口,将嘴里的残渣剩汁清除干净,但努力若于次都失败了。她浑身的骨头像被长年积水浸泡的葵花杆,无力支撑起百斤重的身体。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后悔,该听夏兄把话说完。他叫我不要随便跟有些人来往,这"有些人",到底是具体的谁呢?
事实上,自到通州大学读研究生,明月很少与人来往。真正来往得较为密切的,就是姚江河了。 难道夏兄是指的他?......
明月突然觉得左胸疼痛起来。这种疼痛很怪,针刺一般,而且痛过一阵,又消失下去,隔几秒种又痛。这种疼痛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不致于使她久久地困绕在醉酒的愁烦之中。
她终于直起身子,到盥洗室倒了脏物。净了口,再回到寝室,顿觉清爽了许多。
夜风吹来,掀开了明月的窗帘。明月随口吟道:"三杯两盏淡酒,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