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以后的几个星期,我都没有再见到方。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恩慈,还是惩罚。这个有着橡皮泥一样性格的男人,终于还是像块橡皮泥那样,完全溶解在汽油里,不见了踪影。
我看见自己的心脏又慢慢回复了原形。
橡皮泥不见了。强压在心头的沉重感消失了。粘和在一起的四壁慢慢散开,露出了一个诡异的洞。黑色的风在深处呼啸,传来激荡的回声。“呜——”,仿佛呜咽。看不见源头。
我不出门,不离开床。除了起身开门拿外卖之外,几乎连厕所都很少上。
我常常躺在床上,听到简儿屋里传来的走动声,物件的碰撞声,电视机或者CD的吵闹声……然后,是“嘭”的一声,一切归于安静。只剩下楼道里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然后,我就瞪着眼睛,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像飘移的巨大云层。
有时候,简儿也会突然闯进来,穿着光鲜亮丽的新装着急地喊:“炎炎,快点,快点!帮个忙!帮我把衣服后面的吊牌剪了!我赶着出门!”
而更多的时候,是在莫名其妙的深夜。
简儿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冲进屋里来,一下扑倒在我的床前,痛哭流涕。
我翻身看着她,听到她嘴里含混不清的语言,像一滴滴劣质的墨汁滴在宣纸上——肆意的含糊,没有规则与形迹。
然后,她紧扒在床沿的手慢慢地松开。颤抖的身体像一滩水渍倾倒地面。慢慢地延展,延展。直到四仰八叉地平躺着,仿佛一具僵死的尸身。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叮当的信仰。
叮当说,人人都有罪,无论你是不是站在上帝面前。
于是,我慢慢地躺回床里去,瞪着眼前那片沉重的白色云层。
我突然有个恐怖的预感。我感觉我会失去我的声音。我会看着它,像灵魂一样飘离我的身体,再也找不回来。
窗外的月光洁净而透白。像天使的翅膀,慢慢地伸进屋子里来。地上的尸体会突然有一下恍惚的抽泣——一切都是梦。一片光怪陆离的乱梦。
天使的翅膀轻轻抚摸过我的面颊。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2
沉论有时并不是完全痛苦的——至少对于某些人来说不是。
有时候,人只是需要一具壳。生活、微笑、呼吸。在婴粟的海洋中瞪大了眼睛,长眠不醒——不要挣扎——每一步皆是为了必然,就像活着也只是为了必然。
当我某一天见到方的笑脸时,我突然就这么想。
方冲着我呵呵地笑。脸色微红,拼命地挠着后脑勺。很窘迫的样子。
“呵呵……炎炎……呵呵……”
我定定地看着他只是无话。
“炎炎……呵呵……”他更窘,“对不起,是我没用……我不好,你……你原谅我吧!”
我慢慢地垂下头来,听见风的呜咽声。那些蜿蜒向上的黑色的风。
“炎炎,你别再生气了吧!我知道是我错了……是我的错……我……”
“炎炎,以后我都听你的,行吗?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你……你再原谅我一次好吗?就一次!”
“炎炎……炎炎?”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不禁抬起头来看着他。圆圆的身体,圆圆的脸蛋,圆圆的鼻子,圆圆的眼镜,镜面上反映着一片白色的流光——原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快乐而简单的肉体。
我忽然难过起来。瞄了眼他额角因为焦灼和紧张而渗出的汗水,竟有些泪盈于睫了。
又有谁是有错的呢?
即便果真是错了——这错与对,又有谁来评判呢?
于是,我微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方一下手足无措。
“炎炎,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我……我……”
我依旧是笑,摇头。“不,不是你的错——从来都没有人有错。”
方似是格外吃惊:“炎炎……那么……那么……你肯原谅我?”
“我已经说了,你没有错——所以你不需要我来原谅。”
“那么……那么……”方又把手伸到后脑勺去猛抓自己的头发,“你的意思是……”
“哎呀,真笨!”有人终于忍不住跳将出来,推了方一把道,“说了不需要原谅,就是雨过天睛了,还NFDA1`率裁矗
方一下跳了起来!
冲过来一把搂住我,快乐地叫:“真的吗?真的吗?炎炎,你真的肯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用目光绕过方的肩膀,看到方身后的笑脸——简儿冲我挑起一边的眉毛,撇了撇嘴角,意味深长的样子。
无力感再次袭来。
沉论有时候并不全是痛苦。只要甘于必然,不要挣扎——我想。
于是,我点了点头。
3
方决定带我去杭州旅游,以庆贺这次好不容易得来的破镜重圆——为了表示对仗义援手的感谢,简儿也在受邀请之列。
三人驱车前往。
一路上,我很沉默,几乎不跟方说话。幸亏有简儿叽叽喳喳的聒噪,填补了空气里尴尬的空白——他们两人倒是很谈的来。
到了杭州,已是傍晚。我带着他们去一家风味十足的农家菜馆大快朵颐了一番。
简儿和方都吃得十分兴头,尤其对其中一道炖汤赞不绝口。
简儿兴奋地问我:“这锅汤叫什么名儿来着?太好喝了!太鲜了!真棒!”
我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杭八鲜。”
“哦……”简儿若有所思地点头,“嗳!你怎么不喝呀?喝呀!真的很好喝!”
我笑笑:“我知道——我不饿,不想吃太多。”
“你怎么了?方皱着眉头凑上来。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脸颊。
“是病了吗?不舒服吗?要不要……”
“不要。”我拉下他的手,摇摇头,“我没事,真的没事。”
4
月色无言。
西湖边的黑夜却一如往常般喧闹。
如水般变幻莫测的霓虹。缠绵的柳浪。鱼贯而过的莺莺燕燕。流动着。流动着。一切皆是无形而多情——在这样隐晦而尴尬的气氛里,三人都突然变得安于沉默。
一路走着。
没有人说话——心中各有千千壑。
突然,简儿大叫起来:“快看,烟花!”
我一惊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束七彩烟花正碎裂在高空。“啪”的一声!万丈的光芒与骄傲。流动着,盈盈散去。
简儿兴奋起来,回头叫道:“快走啊!那里有人放烟花呢!去看看!”
话音刚落,人已像箭一般飞射出去。远远地,只能望见衣袂翩然,如即将化去的风。
我转头,看见方笑眯眯的眼神。
“去看看吧!”他说。
我点头。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有大片的人潮涌动。
开阔的广场中心,正展开了一个鲜花的战场。那些鲜活的,耀眼的,流光溢彩的鲜花,竞相挤到空中去。噼噼啪啪的碎裂——生命的极至灿烂,是用一刻的盛放祭奠永恒的死亡。
我们非常吃力地在人群中找到了简儿。
方抬头仰望天空:“真的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烟花呢?”
无人回答。
我扭头看看简儿。专注的脸被流光划过一道道油彩。一时黄,一时蓝,一时绿,一时红。亮亮的眼睛里面有花瓣碎裂的痕迹。一瓣、一瓣的,落下去。万丈的光。
我的心忽然间就被刺痛了。往日的片断再一次如孩童般在我眼前奔跑而过,我又一次失落了直感——生活在“当下”还是“过去”的直感——或许,对我而言,只有回忆才是真实的。而对于一个“生命”而言,只有“真实”,才是唯一的证明……
我悄悄退了出来。
方和简儿依旧专注于仰望高空的美丽——没人注意到我——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形又无声的鬼影子。
我慢慢地游荡。
前方的路只是一段无止境的虚无。我突然有些惶惑。我发现自己总在不断地走,然而却从未前行。
是的。我总在那样固执地行走,只为涉河而过,摘取彼岸的花朵。那用幸福凝聚的七色花朵。我曾经看到它们那样不顾一切地碎裂在高空,用刹那间的极光,照亮我们盲了的眼睛。
只是在彼岸。只是那一条窄窄的河流。
我却竟永远也趟不过——那一条奔腾的,命运的河流。
5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再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杭州,又一个埋葬了我跟晓峰的回忆的地方。
或许这本身便是一种隐喻——记忆无处不在。我的每一次努力都只为了重回原点——而我那可怜的木然的现任男友,他在我生命中的意义,或许,也只不过是带我重归回忆……
我在那天突然决定出去走一走——没有目的,没有目标。一个人。一个背包。一辆不知道开往何方的列车。一座陌生而又充满新鲜和希望的城市。还有一群人。一群跟我一样生活着的,却拥有不同境遇和心态的人。
冲到火车站,买了一张最早发车的火车车票。我就这样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一路摇摇晃晃着到了杭州。
我一定要出去走一走——上帝也管不了我——因为他答应过我,让我离开。
这是仁慈的诺言。
让我离开——如果不能给我幸福,那就让我离开。
下午三点多钟。
我在火车站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里,小姐?”司机问我。
我沉吟了一会儿,“先随便开开吧!绕杭州市区兜一圈。”
司机非常严肃地看了我一眼,确定我脸上没有一丝轻佻、玩笑或者疯癫的痕迹。然后,他终于发动了车子。
我像个站在冰淇淋店外的贪吃小鬼那样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车窗上张望着这个世界。
天空像一面擦得铮亮的青色镜子,倒映出每一个人的笑脸。孩子,大人,手拉手过马路的耄耋老人——这是我所熟悉的江南,我灵魂的故乡。清澈得宛如一泓山泉,叮叮咚咚的。
“小姐?小姐!”
“啊?”我在司机的叫声中收回了我的魂。
“一圈已经差不多兜完了,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呃……”
“要不你去西湖走走吧!”
司机飞快地替我下了决定,迅速掉转车头。显然他一定是厌烦了载这么一个精神似乎有些不太正常的乘客。
6
我只在西湖边走了十分钟就不想再走了。
江南的水,江南的温柔,江南的忧伤……不需要更多,这些东西早就在我心里泛滥成灾……
我叹了口气。抬头瞥见一家STARBUCKS,便快步走了进去。
点了一杯摩卡咖啡和一块芝士蛋糕。我从人堆里挤出来。
还没走几步,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在刹那间扼住了我——就像是突然被神灵拍了下脑袋。我看见一道亮眼的光芒“嗖”的一声,穿过我的身体疾射而去——我连忙扭头追踪它的方向。却看见了一双我再也不想记起,却又总是无法忘记的眼睛。
一双狭长而明亮的、深邃的、晓峰的眼睛!
我懵了!
全天下最好的编剧加起来也比不上生活的出神入化,匪夷所思!
我想我的脸或许在几秒钟之内已经变化了上千种颜色!我无法确定。我的脑中一片狼藉。
“嗨!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听见自己跟他打招呼,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下。
晓峰亮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你忘了我们家在杭州还有别墅和办事处的吗?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感觉脑中有些硬生生的扯痛。似乎是有某一根弦一直紧紧地绷着,紧到它像橡皮筋那样泛出几近透明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