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呢?又是些什么东西?“我伸手指了指另一个袋子。
“噢,这个呀,”他又蹲回去,变戏法似地拿出来一堆东西。“这是电热水壶,这是电热水瓶,这是加湿器,这是电暖宝——哦,还有这个——电热水袋!”他颇得意地抽出电热水袋的方盒子,站起来在我面前晃了晃。
“怎么样?”他的眼珠因为兴奋而闪闪发亮,“这样,你以后就不用再烧水冲热水袋了!”说完这话,他伸手抹了把额前的汗水。
我呆呆地望着他,突然觉得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短袖T恤正因为过度的汗水而皱巴巴地紧贴在他身上。鬓角依然有汗珠,很大颗。圆滚滚的正准备往下落。
“现在……好像是夏天……”我好不容易说出来一句话。
“我知道!”方依旧快乐地说,“先放着嘛!总会用得着的!”
我无言以对,只得低下头来,支支吾吾道:“方,其实……其实我……我们……”
“啊?什么?”方一面手忙脚乱地把那一地东西收回袋子里,一面回头道。
“我是说……方,我……不想再去你那边上班了……”
“哦——上班是吧?没关系!”他笑了起来,回头瞥了我一眼,“不想上就不上了呗!你就在家里多休息休息,再写写东西吧——你不是喜欢写东西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生涩而艰难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再……”
“行了行了!”方拎起两个大袋子打断我,“我知道,不用说了。从明天开始我就重新招聘秘书——别担心,我一定会找个丑一点的,让你放心!”
他被他自鸣得意的幽默感折服了,拔脚便往另一间房里冲。
待我一下反应过来时,那边已经传出了一声惊叫:“你是谁?”
方猛地退了出来!脸涨得通红,转身愣愣地看着我道:“屋里……有人?”
我急忙拉过他,又远离了房门几步,才道:“那是我的一个朋友,最近正在找房子搬家,先在我这儿住几天。”
“哦……”方似是终于慢慢反应了过来。他转头又瞟了房门一眼,推了下眼镜,神色间略有不悦。“你没告诉过我,你又找了个室友。”他说。
“只是朋友间相互帮忙,何况我一个人也确实挺闷的,有她陪陪我也好。”
“你嫌闷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呀!”他皱起了两道眉毛,“我早就让你搬去我那边住,你就是不肯!上次跟你提,你还跟我发脾气!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怕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我们不一定要做什么呀!我们可以一起跑跑步、打打坐、练练瑜珈……”
我忽地冷笑,“这话你自己相信么?”
“当然了!”方一脸凛然之色,“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们可以一人一个房间呀!你住……”
我的脸色渐渐往下沉。
正欲发作,却听到了简儿的声音:“炎炎,他是谁?”
我往方身后看去。简儿穿着睡衣,外头披了件长外套,正瞪着眼睛看着我们。
“啊……我来介绍,”我赶忙轻推了方一把,“这是简儿,这是方——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简儿用狐疑地眼神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我顿觉困窘,略略偏了偏头,不敢与她的目光对峙。
“你好。”方总算尚有礼貌,冲她点头示意。
“你好。”简儿随意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就要转身往屋里走。
方回头望向我说:“要不你进去换个衣服,梳洗一下,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举目:“简儿,一起去吗?”
“什么?”简儿回头。
“出去吃饭呀!一起吗?”
简儿瞟了一眼方的脸色,转身挥了挥手笑道:“不必了!我一会儿还有约会,也差不多该出门了。你玩得开心点!不用等我。我今天可能还不回来呢!”
5
与方逛了会儿街,看了场电影,又去吃了晚饭。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无力。庞大的无力感像雷雨前的云层笼罩了我。我昏头昏脑,呼吸不畅。
“炎炎,炎炎?你在听吗?”
“啊?什么?”
方笑:“哦,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你确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当然!”方理直气壮地一昂头,“做人顶要紧的不就是了解自己么?我其实就是一个特别简单的人。我只是希望我爱的人能够吃饱穿暖。不一定要多豪华的生活,但我会努力让她过得最幸福……”
我想起了他的电热水袋,恍恍惚惚地点了下头。“可是……你认为什么是爱呢?”
又回到了老问题上!我不禁突感烦躁,迅即挥了挥手道:“算了,不谈这个!”
“没关系呀!”他依旧只是温和的笑,语速干燥而平缓,“爱么……爱就是……”
“到家了!”我慌忙打断他。
“哦……”他抬腕看了看表,“时间还早嘛,我进去坐一会儿再走。”
“我想早点睡。”
“那么……”他僵了僵,“我刚才出门的时候落了包烟在你家里——我进去拿了就走,行吗?”
典型的橡皮泥风格!我无可奈何,低头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进屋,他便直奔我房间。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瞥了眼简儿的房间。大门紧闭。
一阵东摸西找之后,居然还真的让他找出半包烟来。我坐在床沿神色木然地看着他。
“找到了?”我说。
“啊,找到了。”他扬了扬手中的烟。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他不说话,只是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半跪在我的床前,轻轻地吻我的唇。
他的手覆盖着我的手,而我的手紧紧抓住床沿,指甲死命抠着床垫。我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皱眉、尖叫,或者打他耳光。
然后,他站起来。圆形的身体慢慢地压下来。一点、一点的。我茫然注视着前方。眼中的黑影正在扩大。一点、一点,像一座大山即将倾覆。
高大的山体终于倾倒下来——对着我,迎头倾倒下来。我听到“隆”一声巨响。灵魂开始剥离我的身体。
身体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是有人在抚摸着我。异性的手。厚实的温度。缺乏技巧的欲望的探索。而灵魂却在抽搐。摒吸,厌恶,即将呕吐的预感。我被自己弄得几欲分裂。
突然,身体开始有了冰凉的感觉。是异性的舌尖滑过裸露的肌肤。残留在皮肤表面的唾液带来一种令人不适的异味。
我一下崩溃了!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猛地拍在方的后脑勺上。方一声惨叫!
“滚!你这无耻的家伙!你卑鄙!”我尖叫。
“炎炎……”方一时六神无主,“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我只是……”
我愤而抓起掉落在旁的电话机,对准他的头又是一下猛砸过去。他连忙闪躲。只听“乓”的一声,完整的电话机顿时成了散落的零件。
“滚!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伪君子模样!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你给我滚!”
“炎炎……”他仍试图挣扎。
我突然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抓起一旁的手提袋对着他一阵乱拍乱打。“你给我滚开!滚开!滚开!滚开!……”
方终于招架不住我的疯态,落荒而逃。大门传来紧急关闭的轰鸣,震得我的耳膜一阵疼痛。
我突然无法自控地尖叫起来:“啊——!”
尖利的破碎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任意冲撞。我无法呼吸,无法遏止。我的胸口那样疼痛,疼痛到即将爆裂!
然后,我倒了下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坚硬的地板撞击着我的骨骼,冰凉的温度渗进我的心脏。我死了。可我不在乎。
性,爱,依靠,生存,还有死亡——我什么都不在乎。
6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隔壁的房门传来“吱呀”一声。有人穿着拖鞋,“踢嗒、踢嗒”来到了我身边,伸手递过来满满一杯红酒。
“喝杯酒会好一点。”她说。
我扭头。看见了简儿不施脂粉的晦暗的脸。乱蓬蓬的头发。皱巴巴的睡衣。手里拿了个酒瓶。嘴里还斜斜地叼了根烟。
“你没出去?”我讷讷道。
“没有。”简儿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来,背靠床沿,“躲在房里面听你发了好长时间的疯。”
我扯动了一下嘴角,“很长时间吗?”
“很长。”简儿面无表情,“简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仰望已经发霉泛黄的屋顶的边角。
“快起来,”简儿轻拍了我一下道,“穿好衣服!”
我于是慢慢地坐起来。慢慢地扣好衣服的扣子。
简儿掐熄了还剩大半截的烟,把酒杯塞进我手里。自己则举起酒瓶,轻轻碰了碰我的杯沿,“cheers!”一仰头,便灌下两大口。
我于是也举起酒杯来。咕嘟,咕嘟几声,杯底顿时清空。这酒并不醇厚。回味酸涩。有酒精稀薄但刺激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不是好酒。”
“废话!”简儿瞄了我一眼,“超市里随便买的!”
我咬着杯沿,突然间又把酒杯伸到她面前:“那再来点儿。”
简儿笑,伸手又给我倒了满满一杯。
“你买酒干吗?”我问她。
她耸了耸肩膀:“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么,就自己灌自己两杯。谁知道正被你赶上了!”
我一时无话。又低头喝了两口。
“你从来没让他碰过你?”简儿突然说,眼睛直视前方。
“是。”我说。
“这样不行。”简儿说,“你迟早会失去他。”
“我并不渴望挽留他。”
“其实他不错。作为依靠来说,他还属于比较安全的。”
“我知道。”我说。
简儿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究竟是你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是我的问题。”我说。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是很大的问题。可是我对自己已经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