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13208700000018

第18章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人生的意外往往突如其来,你根本不知下一个路口,等待你的是什么。又或者,仅仅一个转角,命运已是大大的不同。

在林徽因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不是要铁了心跟梁思成好。但她又是个听父亲话的乖乖女,双方家庭的促合,让她爱的天平,自然倾向梁思成。何况梁思成也是才子一枚,与她,算得上旗鼓相当。虽说他个头矮了些,虽说他貌相还算不上俊朗,虽说他不够浪漫,他做事一板一腔,但他自有他的好,稳实,厚笃。母亲何雪媛的遭遇,让她一想到就不寒而栗,她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她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徐志摩的闯入,让她既欢喜又害怕,像一头奔跑的鹿,遇到另一头奔跑的鹿。他们是那么相像的两个——都活泼健谈,都才思敏捷,都热情率真,都兴趣广泛,都很文艺,都有好人缘,且一个是俊男,一个是美女,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么般配。

但林徽因还是害怕,怕自己站不到他的高度,怕在他心里,是理想化了的自己,一旦落到实处,晨夕相对,失望便像米饭里的沙粒。

他的多情浪漫,多像怒放于悬崖边的一束红杜鹃,颜色浓烈,夺人心魄,但也危险。说到底,他那种爱恋,是完全不沾烟火气的,这与渴望安全的她,隔着一扇生活的屏。

多年后,当一切风消云散,她世事通透,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用他的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不过,在她一二十岁的年纪,她尚没有这样的通透,她举棋不定。一场灾祸,却把她迅捷推向了梁思成。那是1923年的5月7日,这一天,是袁世凯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北平爆发了大规模的学生示威游行。梁思成和弟弟梁思永合乘一辆摩托车,赶去跟游行示威的学生们会合,途中,被一辆汽车撞了。梁思成左腿股骨头复合性骨折,脊椎挫伤,一个月内动了三次手术,在医院躺了近三个月。

这起事件,让梁家举家惊慌,梁启超给女儿写信时说:当我看到他脸上恢复了血色的时候,我感到安慰。我想,只要他能活下来,就是残废我也很满足了。

林家人也跟着惊慌成一团。林长民和程桂林常去医院探视,徽因除了去培华女中念书,其余时间,都呆在医院里。受了伤的梁思成,虚弱的样子,让她女性的怜悯,一下子空前高涨。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给他擦洗,陪他读书,和他聊天。他“享受”着这一切,车祸曾使他情绪一度低迷,但徽因的相伴,让他如沐春风,人也变得幽默风趣。两个年轻人的心,越靠越近。

林徽因想,这是爱了。

她不由得一阵后怕,她差点失去他。她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没有了他,她怎么办?梁家伯伯怎么办?父亲怎么办?这个人,是万万不可或缺的。感谢天,他在。他在,便是最大的好了。

她想起阿拉伯民间的一则谚语:神要让人快乐的诀窍很简单,今天让你的骆驼迷路、消失,明天让你找回骆驼。

现在,她把她的“骆驼”找回来了,从此,忠贞不渝,守候一生。

对我们的好青年梁思成来说,一场车祸,反倒成了他的媒人,也算因祸得福。他笃定地拥有了心爱的女孩,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劲敌徐志摩。他推迟了去美国进修的计划,直到来年夏天,徽因从培华女校毕业,考取了半官费去美国留学的资格,他和她,比翼双飞。

徐志摩眼见着他的女神,离他越来越远,他看她,只能像观水中月、镜中花,心里的郁闷和惆怅,到达极点。正当他徘徊销魂不得章法的时候,他的偶像——印度诗人泰戈尔来了。

那是1924年的4月下旬。北平早开的槐花,已描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白。风中春天的气息,已渐渐显露,草色遥看近却无。人的心,开始变得痒痒的,春光关不住。一袭宽袍加身、白须飘拂的泰戈尔,在一帮名流的簇拥下,抵达北平,给北平的春天,增添了风景无数。

他是应梁启超、蔡元培之邀,来中国进行访问讲学的。之前,北平已做足功课,在报刊上长篇累牍介绍这个印度的诗圣、百科全书式的哲人。他的到来,引起中国文化界的轰动。4月15日,他在杭州灵隐寺作演讲,随行的就有京剧艺术家梅兰芳。

徐志摩当仁不让成了泰戈尔全程的陪同兼翻译。另一个陪同兼翻译,是林徽因。泰戈尔在北平近一个月期间,足迹遍布北大、清华、燕京等大学,末代皇帝溥仪听到风声,也力邀他进宫见了一面。

徐志摩与林徽因相伴左右,一个是风流倜傥一才子,一个是貌美如花一才女,中间站着高个子白胡须的泰戈尔,这一组合,吸足人眼球。各大报刊争相报道这件盛况:

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苍松梅一幅三友图。徐氏翻译泰戈尔的演说,用了中国语汇中最美的修辞,以硖石官话出之,便是一首首小诗,飞瀑流泉,琮琮可听。

泰戈尔的中国行,使得林徽因名声大振。林徽因这个名字,开始被世人在茶余饭后谈起,都惊艳于这个女孩的美貌、才华和时髦。

徐志摩日日和林徽因相见,两人配合非常默契,他难免又心旌荡漾,生出希望来。特别是在筹备5月8日泰戈尔祝寿会的活动中,他们一同排练,一同演出,那感觉,像喷香的槐花,在心里开了一朵又一朵。

他托泰戈尔替他说情,想让徽因“回心转意”。泰戈尔十分中意林徽因这个女娃的,特别是她传神演绎了他的诗剧《齐德拉》中的公主齐德拉,老人难按激动心情,走上台去,一把拥住她,赞美道,马尼浦王的女儿,你的美丽和智慧不是借来的。是爱神早已给你的馈赠。不只是让你拥有一天、一年,而是伴随着你终生,你因此而放射出光辉。

谁知这个女娃却谢绝了他的好意,她已心有所属,再不会改变。泰戈尔深表遗憾,在他眼里,陪伴他的这两个年轻人,多像花儿照着花儿。他临行前,赠林徽因一首诗,诗中表达了他的遗憾:

天空的蔚蓝

爱上了大地的碧绿

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这是无可奈何的惋惜,是清风空留了的叹息

天空和大地相恋,注定只能两两相望,永远也无法抵达。徐志摩的残梦彻底破灭了,林徽因成了他心口上的朱砂痣。

是夜,泰戈尔离开北平,将经太原,赴香港,最后由日本回国。徐志摩随行陪同。列车离开北平,站台上,林徽因等一群送别人的影,渐渐浓缩成一个个小黑点,最后,融入夜色中,再也找不见。空气薄凉,半个橙黄的月亮,挂在车窗外,像女人忧伤的半边脸。徐志摩的心在淌着泪,林徽因和梁思成将要双双远去美国,此一别,天各一方,相遇遥遥,他再也追不上他的爱了。他伏在茶几上走笔狂书: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着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关山水远,从此,各各安命。

红树。碧水。繁花。蓝天。黛色的山。瓦灰的房。尖顶的教堂。——这是美国东部的小城绮色佳。

林徽因和梁思成初抵达这里,被这里的自然风光迷住了。梁思成写信告诉父亲,这里山明水秀,风景美极了!

但短暂的兴奋过后,他们面临的是繁重的学业、异乡的寂寞。与故土相隔茫茫,生活的底色,都是异国他乡的。喜朋友喜热闹的林徽因,心底常浮起乡愁。又两个恋爱的人在一起,总要经历一些磨合,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且这桩亲事,从头至尾都没有得到梁思成母亲李夫人的首肯和祝福,让骄傲如白天鹅的林徽因,很是憋屈,不免冲着梁思成发火,两人的矛盾渐生。

在两人又一次闹了别扭后,林徽因抹起泪来,心在反复中纠缠,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个时候,她无限怀念起徐志摩的好来,想靠近他,想对他哭诉。她铺开信纸,提笔给徐志摩写了一封短函:

我求你,我的朋友,我不要求你做别的什么,只求你给我个快信,单说你一切平安,多少也叫我心宽。

她写过也就写过了,像轻风吹过了窗。打开窗来,并无痕迹,窗外还是繁花绿树,鸟叫得啁啾,她和梁思成又雨过天晴了。她欢欢喜喜继续着她的学业,爱着身边的这个人,他沉稳、踏实,让她心安。

接了信的徐志摩,像接到一团燃烧的火。意外的狂喜,迅捷击倒他。他仿佛看到徽因幽怨的小脸,正冲他撒着娇,埋怨他怎么不理她。他哪里受得了这份柔情,只觉得胸口一颗心要跳出来,恨不得立即飞到她身边。他忙不迭铺纸回信,旋即又觉得寄信太慢了,还是拍电报的好。遂火急火燎地赶往邮局,发了一封急电给林徽因,告诉心爱的姑娘,我好着,就是一直很想很想你……

电报发完,他回到石虎胡同,大脑仍被兴奋盘踞着。他对着徽因的来函反复看,突然做梦似的,又冲向邮局,他要给徽因拍电报,告诉徽因,他很好。

邮局里的工作人员拿起他的电文一看,疑惑地问他,先生,你刚才不是拍过这样的电报了吗?

他一愣,傻傻地笑了,哦,是吗?这才记起,他方才的的确确已来过邮局。

再次回到住处,他极其亢奋地信笔由缰: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够可怜!

“我求你”,他信上说,“我的朋友,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林徽因收到电报时,她和梁思成刚从山中漫步回来。她手上捧着梁思成采给她的一束野花,黄花朵红花朵朵朵生动。她迅速浏览了一下电文,心跳得慌乱,她为自己先前一时冲动之下,给徐志摩写短函而懊恼。本已风平浪静的日子,她不该任性地再投下一枚石子,激起浪花。总归是她,伤了他。

她决定用沉默作答。

徐志摩拍电报之后,度日如年,受尽煎熬,他盼过一个日头,再一个日头,也没有收到徽因的点滴回应。周遭死一般的静,让徐志摩燃起的希望之火,又一点一点熄灭。他渐渐明白,徽因的爱,是不属于他的。他大醉一场后,斩断希望,不留余地,人反而变得轻松。

他的诗作《偶然》,唱出他此时的心曲: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国内的消息,总要七拐八拐,才能传到美国。

徐志摩恋上了有夫之妇——京城名媛陆小曼,这一次他的行为比闹离婚更离谱,竟是夺朋友妻。父亲徐申如跟他决裂。老师梁启超作为婚礼主持人,在他的婚礼上,一通怒斥。他统统不管的,天崩地陷,他只要他的爱。

林徽因听闻此消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懂他的愚诚,懂他的率真,懂他的燃烧,——他不把自己燃烧起来,是绝不罢休的。

失落却像秋风扫落叶,片片都是凋零,——他终成了别人的港湾。这份感觉,却不能道与他人听。她想见到国内朋友的心,因此变得更为急迫。

当胡适来美国的消息,传到她耳里,她止不住要欢呼了。在给胡适去信时,她这么感情外露地说: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意听到我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她如愿以偿,和胡适在费城见了面。那天,她像个久在沙漠里充军的饥渴的人,埋头“狂饮狂吃”一通——她听胡适用北京话聊宗教,人事,教育,政治。当然,也不可避免聊到她惨死的父亲,聊到一直处在舆论风口的徐志摩。她只觉窗外的阳光,像浮游的荻花,梦似的飘着。

胡适走后,她一连好几天,情绪都难以平静。夜深,她给胡适写信: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在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到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在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但终究,夜会走,天会亮,各人有各人的路好走。而偶尔的深夜,她被曾经熟悉的旋律弹醒,静静听一会,想起康桥晚春的景子:晚开的蔷薇,攀爬着灰白的墙;尖顶的教堂,传来清脆的钟声;树荫下,身旁那张年轻的脸上,有斑驳的阳光在跳。那么多欢喜的话,和着康河的水,荡荡悠悠,荡荡悠悠。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老了去: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轻弹着,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静听着,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这样的愁悲,也只是一瞬间。这个叫林徽因的女子,实在没有太多的空闲去感景伤怀,她有她的责任要担,有她的蓝图要绘,有她的约会要赴。

在生命里,各自珍重,便是对这段相遇,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