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你在,世界就在——林徽因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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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爱像水墨青花

很爱听陕北民歌,里面的爱情热辣辣,却又无法相守,是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拉不上话话,只能招一招手,——百转千回,让人欲罢不能。

最好的爱情,原不是长相厮守,而是爱而不得,怅然相望,无法牵手。是把彼此嵌进灵魂里,用一辈子去想,去念,去追忆。

这样的爱情很遗憾,很凄美,却也因此变得恒久,永生永世占据心头,开出一簇不败的相思花。

1922年3月,徐志摩不顾父亲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不顾社会舆论重重,破釜沉舟,以大无畏的勇气,掀起了中国近代第一桩文明离婚案,结束了他不喜的婚姻,笑解了他的烦恼结。他心里揣着一团火,恨不得立马收拾行装回国,去见他的女神林徽因。

无数的夜晚,他独自徘徊在康桥,辗转反侧,患得患失,失魂落魄。思念是一只花中啼血的杜鹃,只能让人憔悴损: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这年八月,归心似箭的徐志摩,放弃了就快收入囊中的剑桥大学硕士学位,起程回国,于10月15日抵达上海。诸事牵绕,让他滞缓了去北平的脚步,但心中一团爱的火,一直在旺旺地燃着。在康桥,徽因似乎无意中说起,她还会来欧洲,她要到康桥来读书。小女孩的承诺,有时轻得似一阵风,哪里当得真?但徐志摩在一边听了,喜不自禁,铭记在心。他自信满满地以为,短暂的分别,终会换来再度相聚。他在《康桥再见吧》里,如此兴致勃勃写道: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绕的销魂踪迹,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十二月初,他结束了在上海的讲学,一路北上,赶到北平,在景山西街雪池胡同7号的林宅,终于见到分别了一年的林徽因。她的眼神似乎更加清澈,她的梨涡似乎更加幽深,她的谈吐似乎更富诗意。短短的胡同口,多少热烈的话儿涌在心头,却不能说出,因为彼时,徽因的身边,多了一个护花使者——梁思成。

之前有传闻说,徽因已与梁家大公子定亲。他不信。现在,他仍是不信,他怎么肯信呢,他日思夜想的人儿,会成为别人的心头好。直到他在林长民的书房里,读到一首福建老诗人陈石赠给林长民的诗,其中有这样四句:

长者有女年十八,游学欧洲高志行。

挚交新会梁氏子,已许为婚但未聘。

他当即傻了,眼睛盯在那两行字上,动弹不了。是突然而至的一记闷棍,打得他晕头转向。

他恼,他恨,他忧伤不已。这个时候,唯有诗歌能倾听他的苦闷: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看前峰的白云蒸腾,一只不知名的小雀,嘲讽这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一饼地飞升,化入了辽远的无垠;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却凝敛这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照射这残骸与余烬,虽则是往迹的嘲讽,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人都说,愤怒出诗人。其实,爱情更能出诗人,每个陷在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何况徐志摩这个本身文学素养就极高的人呢?在康桥,他结识了唯美主义诗歌,让他有了从事文学的愿望。而与林徽因的相识,成了一个契子,迅速点燃他的诗心,自此之后,他的诗才,喷涌而出。

林徽因再见到徐志摩,一颗安静的心,又起了波澜。消散的记忆,呼啸而来。那康桥晚春的景致,一一浮现在眼前,这个满身散发着热情、率真和才气的男子,怎不叫人欢喜。

这个时候的徐志摩,的确牵动了许多优秀女孩的目光。按今天的话来说,他是个年轻有为的海龟,多才多金,且因“移情别恋”,上演了一场开天辟地的离婚案,把自己弄成了明星。

这个明星,也不在乎舆论,也不懂避嫌疑,只管一路高歌着他的自由主义。然在当时四分五裂的中国,他精神上的呼唤,注定会如沙子落进尘埃,只能被淹没。他在清华举办题为《艺术与人生》的演讲,反响平平。不过,却有了意外收获,因为台下坐着林徽因,她来给他捧场,仰头专注地听他演讲,黑漆漆的眸子里,有无数的星星在跳跃。他在台上,一下子乱了阵脚,也不知怎么把演讲进行下去的。她的出现,像一团木棉花,火红火红的,映亮他整个天空。他不在乎她已有婚约,不是结婚了还可以离么!他要追求他心中所爱,为此哪怕献出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辞。

风言风语开始袭卷林徽因,都知道,她是要嫁梁家大公子的。现在,却横刀杀出一个徐志摩,这个人之前还极无情地抛弃了发妻。不管是不是因为她,她都脱不了干系。

十八九岁的姑娘,是脸皮最薄的时候,且是那样家庭出身的一个人,如一朵高贵的百合,冰清玉洁着。她不能承载这样的风雨,一时惶恐不已。她约徐志摩去西山,特自尊地跟徐志摩说了一些恼怒的话,两人不欢而散。

徐志摩的恩师梁启超这时发话了。他耳闻这个学生和徽因的种种,内心颇为烦躁不安。徐志摩是他的高徒,徽因是他看中的儿媳妇,他们两人他都喜欢。从做父亲的角度看,他自是不愿徐志摩抢走自己儿子的媳妇。从为师的角度看,他也不愿徐志摩陷入泥淖,无力自拔。

梁启超给徐志摩修书一封,劝徐志摩退出。在信中,他几乎苦口婆心了: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亦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生而已耳。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吾侪当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忧悒佗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矣,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而不能自拔,呜呼志摩,无可惧耶!无可惧耶!

徐志摩接信,对恩师的好心好意报之淡淡一笑,他提笔回复: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他清清楚楚表明,他不会放弃,他要追着自己的灵魂走。他的天真愚顽,他的率性热忱,让梁启超恼怒非常,束手无策。

林徽因是矛盾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跟徐志摩走得太近。情感又告诉她,她是喜欢他的热情和浪漫的,她有点无法抗拒,她不忍看他忧伤。

她的犹疑不决,让徐志摩看到希望,一有机会他就粘在她身边,像个贪恋的孩子。她跑去跟梁思成约会,在北海快雪堂松坡图书馆。因梁启超是该馆馆长,她和梁思成便出入自由。星期天图书馆不开放,馆内异常寂静,绿树掩映,正是恋人相会的好时机。徐志摩却不识趣地跟着跑过去,找他们聊天。一次两次,梁思成忍了。去的次数多了,这个老好人也烦了,他和徽因再约会,便在门上张贴一张纸条,上面大书:

Lover swant to be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干扰)。

徐志摩吃了闭门羹,一颗开花的心,萎了。他怏怏而归。

如果人生只剩下追情逐爱,这样的徐志摩,无论多么用情至真,在世人眼里,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

徐志摩的特点更在于,对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物,他都抱有好奇和热爱,这使得他无时无刻不充满激情。他的敏感性,他的通融性,他的凝聚力,他丰富的知识储备,和多样化的兴趣爱好,如天文、绘画、戏剧、音乐等,还有他对文学事业的追求,铸造出他特有的个人魅力。尽管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妻弃子,但大家似乎没有削减掉一点点对他的喜欢。最典型的是张幼仪的二哥张君劢,在妹妹被弃后,理应站在妹妹的立场来谴责他,与之为恶才是。结果却出人意料,他不单与徐志摩相交有甚从前,且说了一句让人大跌眼镜的话,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

他便是有这样一项通天本领,让所有朋友都恨他不起来,并且真心实意地信服他。即便被他伤了,也只自个儿揉揉痛处,说一声,这是志摩,你有什么法子!林徽因在《悼志摩》里说:谁也得承认像他这样的一个人世间便不轻易有几个的,无论在中国或是外国。

他在去康桥前,他要走的路,是顺应家庭的要求,从商,或是从政。在去康桥后,他的人生观和社会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形成了他单纯的信仰——左手生命,右手自由,他要追着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走。而能够表达他这份热情的,唯有文字。这个时候,诗歌便成了最好的载体。

他像捡拾贝壳的孩子,在诗歌的沙滩上,贪婪地捡起一枚又一枚,每一枚都色泽斑斓,引人注目。诗人徐志摩横空出世,他编辑出版了诗集《志摩的诗》,让他名声远扬。他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和胡适、陈西滢等人创办了《现代诗评》周刊,吸引了一批同道中人,如梁启超、林长民、林徽因、梁实秋、张君劢、林语堂等人。

1923年,由徐志摩、胡适发起,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和友人黄子美出钱,租下了北京西单石虎胡同七号一院子,成立了一个叫“新月社”的文学团体,并创办了《新月》杂志。印度诗人泰戈尔有本诗集,名叫《新月集》,徐志摩对其中“新月”两字情有独钟,他说,“新月”虽则不是一个强有力的象征,但它那纤弱的一弯分明暗示着、怀抱着未来的圆满。

石虎街七号成了北平名流们聚会联谊的场所,徐志摩、梁启超父子、林长民父女、丁文江、张君劢、陈源、林语堂、王赓和陆小曼、凌叔华等一批精英,常在此出入。这里新年有年会,元宵有灯会,还有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有舒服的沙发躺,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相当的书报看……一时间高朋满座,笑语喧喧,名声大振。有天,徐志摩看着眼前景,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欢喜与感动,兴笔写下一首《石虎胡同七号》,来赞美它: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外面风雨如晦,乱世飘摇,这里却庭院安稳,青藤缠绕。尽管有时也有叹息,但多的却是美荫、清香与凉风,还有美酒,和神仙似的酒翁。一帮文人聚在这里,惺惺相惜,相互取暖,做着短暂的甜蜜的梦。

林徽因是这里的常客。她剪短了发,刘海蓬蓬地覆在额前,脱了稚气,看上去既时尚,又甜美。她受徐志摩的影响,对文学抱有热爱,新月社举办的各种文学、游艺活动,她必参加,且成为其中的活跃分子。她谈吐机智,富有诗意,如莺如燕,婉转有致,她的才华渐渐显露,身旁常围一堆听众,他们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个小姑娘谈天论地,这其中包括胡适、梁实秋等人。

曾听过这样的笑话,说有才的女子,大抵都长得十分难看。因为这样的女子,自知自己没貌,只好拼命用功,往才上靠,好使自己能在这个社会立足。可上帝对林徽因实在太眷顾了,给了她好的家世不提,还给了她聪颖、才气,和如花容貌。这样一个女孩,天生尤物,走到哪里,都是靓丽的风景一道。徐志摩为她着迷,也在情理中。

一些年后,林徽因的密友费慰梅,在提及到林徽因和徐志摩的关系时,她为她辟谣:

在多年以后听她谈到徐志摩,我注意到她的记忆总是和文学大师们联系在一起——雪莱、基兹、拜伦、凯塞琳·曼斯菲尔德、弗吉尼亚·沃尔夫,以及其他人。在我看来,在他的挚爱中他可能承担了教师和指导者的角色,把她导入英国的诗歌和戏剧的世界,以及那些把他自己也同时迷住的新的美、新的理想、新的感受。就这样他可能为她对于他所热爱的书籍和喜欢的梦想的灵敏的反应而高兴。他可能编织出一些幻想来。

这种“灵敏的反应”又岂不是灵魂相互映照的欢喜?因为懂得,所以相知。懂得,是最大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