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忘了,陈教务长训话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批判欧美社会只讲物质享受,不讲天理良心,只讲民主自由,不讲忠孝节义,闹得子弟不报父母养育之恩,男女乱搞,简直是禽兽嘛。看来还是,他感叹说,我们中国的人伦道德好。我们这些青年学生,乃国家未来之栋梁,应该用夏变夷,不要用夷变夏。何谓用夷变夏?他举例说,某同学留长发,梳飞机头,就是用夷变夏,明天必须剃光,否则开除!那时候,1944年,一则美国空军基地紧邻我县,常有“夷”兵来游,二则山西铭贤学院迁到我县以来,间接吹来“夷”风,所以陈教务长警惕夷夏之防,每次训话都要批判欧美社会。
陈教务长还为我们添设了道德课,由他主讲《文昌帝君遏欲文》,勒令我们必须背熟。文是四六骈体,分行排列方见其妙。
首段文曰:
孽海茫茫,首恶无非色欲;
尘寰扰扰,易犯唯有邪淫。
拔山盖世之雄,坐此亡身丧国;
锦心绣口之士,因兹败节隳名。
始为一念之差,
遂至毕生莫赎。
何乃淫风日炽
天理沦亡!
后面还有更妙的警句呢:“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美艳红妆,乃是杀人利器。”每次诵读到此,我总会想起听大人讲的狐狸精缠死少年的故事,至于狐狸缠人是怎样缠的,正如美艳红妆杀人是怎样杀的一样,我仍然不明白,陈教务长又不肯详细讲,他只骂铭贤学院的男女大学生手挽手是淫风日炽,非常可耻。
陈教务长不准学生看小说,特别是张恨水的言情小说,说那就是意淫。小溪对岸崇本小学,他管得更严厉,学生下课笑闹追奔,都被禁止。你如果闹得欢奔得快,他撞见了,就要叫你走上前去,立正站好,然后突然把你的帽檐向下面一拉,拉到你的下颏之下,遮完脸庞。你如果敢把帽檐提上去,那好,啪啪两耳光扇得你发懵。这时候他就要大喝一声:“满面荒容!”学生们说,这就叫“打荒容”。
1944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崇正中学全体学生集合在操场上,恭听陈教务长训话。“不为圣贤便为禽兽”之后,开始追查是谁把厕所蹲坑之间的矮墙全部掀垮了,弄成了“没遮拦”。此系大案,陈教务长决心狠抓到底,总算查出疑犯两名。两名疑犯叫屈,不好用刑。最后真相大白,犯人只有一个,被同学们从队列推出来。陈教务长差点气死,原来是他的三公子。接着是一顿狂暴的鞭打和咽泪的喝骂,闹到天黑才宣布放学回家。
悠悠三十六年,人世几番沧海桑田之后,陈老伯到成都来看我,至少三次。这时候,1980年他已75岁,形容颓唐,衣衫褴褛,显然吃够了阶级斗争的苦头。由于两耳失聪,他只能同我相谈以笔了。他嘱我,勿熬夜,少抽烟,还为我开了一纸中药方。现在又过六年,愿他长寿,愿他理解并宽恕学生的直笔吧。
[鉴赏]
流沙河(1931年生),原名余勋坦,四川金堂县人。诗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窗》,诗集《农村夜曲》、《告别火星》、《故园别》,论著《台湾诗人十二家》、《隔海说诗》等。
师恩难忘,每个人心中都留有几位印象至深、感念至多的教师形象。人们已习惯于写教师的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爱生如子。《吾爱吾师》却以家常絮语的笔调,直笔描写教师,写出他们真实的个性特征和治学态度,并使题旨含蓄其中。
写出人物与众不同之处、写出人物的生活态度、个人脾气才算是写出了个性。流沙河笔下的三位教师形象甚得此理。钟老师教鞭一摇,多少学生就手心红肿;曾老师一身古董装扮,还有墙角小便种种陋习;陈教务长满嘴圣贤古训。三位都爱打学生,一位是嘻嘻哈哈地抽打,一位是“冲上前去飨以老拳”,一位是“啪啪两耳光”并断喝一声“满面荒容”,方式各不相同。绝无可歌可泣之壮举,尽皆行为诡异可笑之人。但他们身为教师同样充满着责任感与爱心。钟老师以严治学,注重讲课的形象生动和拓展学生思维;曾老师尊古礼,却能宣扬爱国精神且为学生讲学不惜金钱;教务长狠抓圣贤思想道德教育,对学生包括自己儿子一视同仁,他们“师性”的表达方式各不相同。正是在这样的直笔中,真实坦率地不加矫饰地写出了三教师各各独特的个性,使人读后久不能忘。可见只有真诚、坦然地“抒写自己所经验感受的一切”,才能“入神入意”,写出个人之笔调、个人之生存经历、个人之性灵。
这是一篇情感内敛蕴藉之文,“吾爱吾师”之情只能于字里行间、言表之外去感触,从作者至今耿念不忘的描述中传达出来。
能直接感受到的是语言的隽逸轻松、精湛传神、意趣毕至。说钟老师打学生“是笑官打死人。学生见他,如鼠见猫,觳觫低头……”讲地理,“严厉地鞭打着六大洲……鞭子打得啪啪响,各色人种都挨。”而曾老师“讲课很卖劲,全身心都投入,讲得神采飞扬,像个说书艺人。”而教务长的训话“使少年的我忧虑于做人之难。禽兽那一头,固然去不得,圣贤那一头,要去又太苦,端的不知如何是好!”真是妙趣横生,亦庄亦谐,写到精彩处,妙语连珠,往往三言两语使人物形神凸现。篇末一小段,“评论人世,谈言微中。”真是大家手笔。
金字塔夕照
穆青
九月的开罗是金色的。
在金色的夕阳下,金色的田野,金色的沙漠,连尼罗河的河水也泛着金光;而那古老的金字塔啊,简直像是用纯金铸成的。远远望去,它像飘浮在沙海中的三座金山,似乎一切金色的光源,都是从它们那里放射出来的。你看,天上地下,黄澄澄,金灿灿,一片耀眼的色调,一幅多么开阔而又雄浑的画卷啊!
从少小时候起,我就听到过许多有关金字塔的传说,向往着它神秘的风采。如今,当我来到金字塔下,望着这人间的奇迹,更禁不住思绪激荡。我不知道金字塔这个汉文译名,最早是怎么得来的。究竟是出于象形,还是会意?但无论哪一种考虑,我认为都是绝妙的。说它象形,你看它多像一个汉文的“金”字;说它会意,几千年来在世界历史上,在人们的心目中,金字塔不愧是熠熠发光的珍宝,人类劳动和智慧的结晶,它的价值无疑比金子还要贵重。
有人说金字塔的白昼和月夜,各有各的情趣,各有各的美;但我觉得最令人难忘的,恐怕还是这大漠落照中金字塔的色彩。那一片迷人的金色,简直把你融化进一个神奇的境界,使你充满豪迈的感受,引起无边的遐想,不由自己地产生一种怀古的幽思……
也许是迎合人们这种心理,据说,每当夜晚,金字塔前都要举行几场所谓“声光表演”。埃及人用奇异的灯光,制造种种幻景,用一些古老的乐曲、摹拟的音响和对话,来再现几千年前法老王宫中烜赫的威仪,在一片声光交错的扑朔迷离之中,使你仿佛置身于古埃及往昔的盛世,产生种种奇妙的幻觉和联想。而当这些声光沉寂下来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金字塔依然在黑暗中矗立。
我没有机会欣赏这虚幻的情景,重温金字塔那早已逝去的繁荣。踏着沙漠中的夕阳漫步,展现在我面前的毕竟是一个现实而同样令人迷惘的世界。
我看见,一些肥胖的外国人骑着干瘦的埃及骆驼,在兴高采烈地漫游;
我看见,穿着破旧长袍的埃及人,见到外国游人到来,便蜂拥而上,争抢着要为他们充当向导;
我看见,在金字塔下,在沙尘弥漫的道路两旁,一群肮脏的孩子拿着粗糙的石雕、木刻,到处在向游人兜售,甚至追逐在人们的身后纠缠不休;
有人告诉我,如果时间稍早一点,你还可以看到许多外国阔佬愿意掏出钱来,让一些矫健的埃及人表演攀登金字塔的绝技,欣赏他们像猿猴一样,能在10分钟之内爬上450英尺的金字塔顶端,然后再爬下来……
谈话间,几个埃及老人牵着骆驼和毛驴迎面走来,他们雪白的胡须,奇异的服饰,再加上打扮得花花绿绿的骆驼和毛驴。在金字塔前组成了一幅独具特色的画面。可是,当我正要举起相机的时候,同伴们悄悄制止了我:
“不要照,他们会向你要钱的!”
我收起相机,默默地走开了。
一阵轻风吹过,飘起地上游人丢弃的片片纸屑,也带来沙漠地带那种特有的干燥郁闷的气息。夕阳已逐渐下沉,暮色正从沙漠的边缘悄悄向这里逼近。四野的游人渐渐稀疏、远去……这时,我忽然觉得,金字塔其实是荒凉的。
在司芬克斯面前,我停下了脚步。这个人面狮身的大石像,在暮色苍茫中,似乎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关于它,过去我曾读过不少动人的描写,有人说它的表情是神秘的,也有人说它充满了忧郁。我想,这大概是由于各人的心情和感受不同所产生的不同印象。当年,拿破仑侵入开罗,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许多人拜倒在他的脚下,惟独这个司芬克斯依然昂首高踞,面向东方,仿佛故意在向他挑战,惹得这位法军统帅大为恼火,竟下令开枪打坏了它的鼻子。后来,一些外国的游人,又把它当作能够带来好运的神物,千方百计要从它身上砸点石块带走,这样就更使它遭到遍体鳞伤的摧残。只有那些真正同情埃及人民,并和他们有着同样命运的人们,才会从心灵深处感受到它的忧郁,甚至觉得它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五千年了,这座人面狮身的石像,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啊!它目睹了埃及历史上的兴盛和衰微,也看到了近几个世纪以来,在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掠夺下,埃及人民的苦难;说司芬克斯是埃及历史的见证,是丝毫也不算夸张的。听说这里的声光表演,也让它用苍老的声音叙述自己的历史和见闻。当然,它可以讲许多令人神往的往事,也可以盛赞古埃及悠久而又灿烂的文化,但我不知道,对于眼前发生在它周围的情景:那剥落的石块,憔悴的沙漠,那贫穷的老人。肮脏的孩子,那一匹匹羸弱呆痴的骆驼,一双双在外国游人面前伸出的大手、小手……它又能说些什么呢?难道它能埋怨埃及子孙的不肖,责备他们是靠着祖宗的遗产在向人乞讨吗?
……
想到这些,我的心情是沉重的。
我曾到过西方一些著名的城市,在它们的广场上,像一把朝天的宝剑一样,耸立着古埃及的尖碑,博物馆里陈列着中国的青铜和瓷器,也陈列着巨大的埃及石棺和雕刻。似乎没有这些古老文物的点缀,就很难炫耀这个国家的财富和文明。其实,在我看来,这些并不能给它们增加什么光彩,相反,恰恰是他们罪恶掠夺的见证。
多少年来,正是由于这些无止境的掠夺、奴役和压榨,使得整个非洲陷入深深的苦难。全世界的吸血鬼们几乎都把他们的尖喙,插进过非洲的血管,有时,我甚至想过,如果金字塔和司芬克斯,不是如此巨大和不可动摇,恐怕它们也早已泣别了自己的故乡,离开了尼罗河畔……
记得刚到开罗的头几天,这座城市曾以自己对照鲜明的外观,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里既有埃及古老文明的庄严与圣洁,又有西方现代世界中的堕落和糜烂;既有数不尽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滚滚车流,又有随处可见的栖息在街头路边的乞儿和流浪者;在一些国际性豪华的旅馆和饭店,你可以品尝到世界各地的佳肴,但在埃及普通人民的生活中,当时却不得不忍受着“无肉月”的折磨。开罗市内有一个奇特的“死人城”,那里原是一个巨大的公墓,而现在却成为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穷苦埃及人的住所。我曾经去参观过这个活人和死人杂居的地方,垃圾堆旁支着简陋的锅灶,墓前晾晒着破衣烂衫,污水在到处流淌,一些赤条条的孩子的头上、脸上,叮满了可怕的苍蝇……这一切使我深深感到,巍峨的金字塔以及围绕着它的整个埃及国土,仿佛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多棱镜,不同的镜面反映出截然不同的景象。它们彼此是那么矛盾,然而,又是那么真实!
夕阳的余晖逐渐消退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苍白地悬挂在金字塔的上空。这时,一辆辆亮着车灯的小卧车,接连不断地从灯火闪烁的开罗市区,经过我们的身边,向金字塔背后的夜色中驰去。朋友们告诉我,那里有一些专供外国阔老们寻欢作乐的夜花园、夜总会,它们就在离金字塔不远的地方,在一片沙漠中追求着别开生面的梦境。
同伴们问我要不要也去那里看看夜景,我笑了笑,摇头谢绝了。我说:“如果有机会再来埃及,我倒想看看金字塔的黎明。”在漫天朝霞的红光里,我想,金字塔必定是另一番景象!
1982年7月
[鉴赏]
穆青(1921~)原名穆亚才,生于安徽埠埠市,祖籍河南省祀县。著名记者、报告文学作家。主要作品有《工人阶级的先锋战士——王进喜》、《一篇未写完的报告》、散文集《意大利散记》、《维也纳旋律》、《穆青散文选》等。
对于金字塔,我们知道些什么?
常想到它神奇的传说、迷人的风采和蕴蓄其中的古文明的灿烂。
但,穆青下笔的却是金字塔的“夕照”:辉耀过却已冲不开薄暮笼罩的凄清、衰颓,令人迷惘的意绪便昭然若揭。
于是,游移于“往昔的盛世”与“今日的衰微”之间的描写就流贯全文,渲染着、渗透着一种最终明确了的感觉——“金字塔其实是荒凉的”。
这就导致明显的对比手法的运用。首先是历史与现实的比照。“声光表演”虽诉说着几千年的悠久威仪,但眼前所睹尽是肮脏的孩子、贫穷的老人、向游人伸出的大手小手。再则即是贫穷的对垒,“既有数不尽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滚滚车流,又有随处可见的栖息在街头路边的乞儿和流浪者”……还有“无肉月”,“死人城”。对比看,逐渐向卓然的主旨逼进。
这种手法我们习以为常。倒是老作家对此种特殊景象的特别关注,使我们看到这一代散文家的视野和心态。它导致了他们的思维定向,所以这篇文章很难为我们提供认识金字塔的最好的途径。这是令人遗憾之处。
但,《金字塔夕照》在语意、语境的锻造上体现出老作家的语言功底。开头反复染笔开罗的“金色”,复叠的文字造成色彩的强化,形成“金灿灿”“黄澄澄”的引人入胜效果,使这雄浑的如画风光与下文的“实地考察”(即虚与实、景与人)形成极大反差,加深全文的对比意向。文字感情浓郁,包裹着主体从所见中感受到的怅惘、沉重。
秋潮
郭建英
我已经渴望很久了,在灰晦的粘凝中,在惨淡的死寂里,它终于来临了。
这就是京都深秋的夜风。这威势,是一种告别,是一种远逝,是一种荡涤。对于我,也是心灵的默契和启迪,焦渴期待的回答。
对于秋风体察得入微入致的,当数欧阳子的《秋声赋》了。秋风的兴之容,气之声,作家是以心去领悟,以神去契合,以思去发掘的。每读,必竦然惊悸,仿佛也拂扬着肃杀之气。
然而,欧阳子笔下的秋风,兴起于夏秋之间,浴沐于丰草佳木之绿,最初酷似淅浙沥沥的雨声,渐渐才成浩荡杀气和如兵如刑的严酷。而今夜的秋风,却似从空廓苍穹中落下,汇北方高原上的凛冽,排成方阵,来扫荡残枝败叶、排遣烟霏云霭。是的,我早就呼唤这场秋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