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位四十岁的单身女性,她平时性格开朗,交际广泛,几乎每天都有风度翩翩的男性伴着出入各大饭店,大家都以为她活得很满足,其实大谬。有一天她大恸失声:“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都不过是跟我玩玩而已,没有一个认真的。我也就图个一时的热闹罢了!”
这样的例子,生活中是太多了。表面上朋友越多的人,生活得越是热闹的人,独处时的孤寂越是难熬,所以有人主张及时行乐,不要想,也不要期冀。倘能看透这一点,凡事不必较真,别人“游戏”你也“游戏”,倒也罢了,就怕你做不到,一不小心动了真格的,得,你算是陷进泥潭不能自拔了,情感的泥潭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你已经把你的忧乐、你的秘密、你的人生依赖全部都倒给了你的挚友,向他的心扉寄托了你全部的生活热望。可是有一天,你却突然发现,你永远也得不到期望的回报,你说,你心里还会是寥廓的海天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寂寞乃是与人生同在的阴影,谁也摆不脱它的纠缠。忍受寂寞是一种悲壮的美。
唉呀,我就实在替人类悲哀了!
虽然人类以自己无比坚强的意志和智慧,创造着我们这个越来越丰富的世界;虽然人类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比如已把自己的寿命延长了数十年,可是在外化世界一天天被征服之际,人类自身的精神贫弱问题,却是一直也没有得到解决。说来这也是人类的悲哀,苦苦追寻数千年,却一直未能找到安身立命的位置。甚至还有人预言:就是再过几百年,也未见得能够解决!
这就好比原始人还未找到辉煌的火之前,终夜蛰伏在黑暗的山洞里摸索。
这个漫长的征服精神的过程,比起人类征服物质的所有努力,更其严峻,更其深刻,也更其难解。
那引导人类精神跨入新纪元的火,在哪里呢了。
有一天,我六岁的女儿忽然问我:
“妈妈,什么叫做痛苦呀?”
我的心一哆嗦。
我爱女儿胜过爱自己,也许是我曾有过痛苦的童年吧,我再也不愿让女儿尝受我的那份不幸。所以,平时,我总是尽可能多地往她的小心灵里灌注美好和甜蜜,想要尽可能地推迟她的严峻人生。可是,女儿终归要长大,终归要走向社会的,我不可能永远把她掩护在自己的暖翼之下。
到了她这一辈,还会遭到我们这一代的“文革”之类吗?
我想当然不可避免。那么,与其天真幼稚,不若深刻成熟。古话说,痛苦是人类伟大的教师,有了阻力才有磨练。哲人说,一定要在生命中较少的事情上遭挫折,然后才能了解大部分的全部价值。
我就把这些全给女儿讲了,包括我那童年的孤苦。女儿忽闪着大眼睛,惊异地望着我,像是全部都听进心里去了。我不知道她能理解多少,但从那以后,女儿显然学会思索了。
我的心忽的一动,由女儿的事想到了寂寞。
对待寂寞,不是亦应如此么?
既然人类存在一天,寂寞就会存在一天,既然精神的解放是人类通向自由王国的必由之路,那么,与其一味地哀叹寂寞,还不如勇敢地直面寂寞。人类就是在寂寞与充实的轮回中前进的,只要不被寂寞扼制,以致消极、隐退、无为,进入恶性循环,那么,寂寞也可成为动力,治疗寂寞的最佳药方是“投入”,而非隔绝,是进取,而非逃遁。
况且,如果说没有友爱,人生无趣的话,那么没有寂寞,人生同样乏味。试想,若把你抛进喧嚣的人海,整天整日里都得面对着人群,点头、微笑、说话、应酬……丝毫也得不到寂寞的喘息,那你弄到后来,不心烦意乱、发怒咆哮以至神经错乱才是怪事。世界不能没有寂寞,没有寂寞的世界,该是个多么喧闹、拥挤的世界,那岂不是人类的灾难吗?
挪威科学家南森说过:“人生至要之事是发现自己,所以有必要偶尔与寂寞为伴,沉思为伍。”
寂寞难耐,寂寞美好,唯其难耐,才显出它的美好,勇猛之人,可以战胜困难;坚毅之人,可以战胜挫折;睿智之人,才能战胜寂寞。到了你意识到寂寞总会来,又总会过去,不但不因寂寞影响你向前赶路,反而凭借着它的翅膀飞越丛山峻岭时,你便稍稍自觉了。
我曾看到一个男子汉的哀哭。
那是在喧闹的大街上,一个中年男子汉竟顾不得避讳人众,狼号一样地痛哭失声。他一定是遇到再也绕不过去的人生难题了。他的脸上满布着最深的痛楚,不由人不想到那座举世皆哀的著名雕像《拉奥孔》。
人生往往有许多难题,尽管一代又一代的先师哲人,一直没有停顿地探索着,为此奉献出人类全部的才智。但是,谁也没有拿到赫耳墨斯神的金羊毛。
我一点也不知道那男人哭的是什么,可我觉得自己非常理解他。心头一阵冲动很想走上前去,把这些告诉他。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解”,怎么见得就不是呢?
既然谁也没有拿到金毛羊,那么,每个人就都去探索自己的“解”吧。痛苦也好,哀哭也好,寂寞也好,心中实实在在地体验着,跌倒了又爬起来,无怨亦无悔,人生可以无有他求了。
[鉴赏]
《寂寞》一文,探幽发微,烛照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通过对自我生命体验与心路历程的细微刻画,表现出对人生意义与精神世界的终极关怀,尤其对困扰现代人心灵世界的“寂寞”进行了独具辩证意味的思考,使全文弥散出一种人生智慧和世事沧桑的况味。
作者对“寂寞”的体验与思考是从电话开始的。“有时候一整天接不到一个电话,心里便空落落的。”一下子便将现代人不甘寂寞、难耐寂寞的心态和盘托出。作者然后由自我又扩及到文学场、官场、人际场乃至整个人类,渴望沟通、渴望交往、渴望理解成为一个共有的心态,以至处于寂寞,就好像被世界遗忘,也就失落了“自我”乃至个体生命价值。所以,作者下了结论:“在人类所有情感中,我始终认定,最难耐的就是寂寞,它们付出的代价绝对超过生命。”作者还对“寂寞”进行了生动形象的描述,“它来的时候,人就仿佛被抛进一个无底的黑洞,任你怎么挣扎呼号,回答你的,只有狰狞的空阒。世界就这么突然地从你眼前消失了”,所以,“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这些毋宁说是作者独到的生命体验了。
寂寞与孤独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生存方式或生存状态,而寂寞还是人的一种内心体验。有的人蛰居独处,退回内心,却怡然自得,并无寂寞感,如鲁迅说“当我沉默时,我感到充实”;有的人身处喧闹之地,却深感寂寞。这是全然不同的境界。李白诗云“古来圣贤皆寂寞”,其实这“寂寞”是一种外观形态,他们正是处在寂静之中,对自我精神世界返观自省,并得以从容地审视整个人类。像作品中提到的钱钟书、沈从文、曹雪芹等人,并非他们甘于寂寞,而是以非凡的意志克服了寂寞带来的心灵困扰,能够“耐得住”,所以他们的人生便具有超凡脱俗、至善至真的“悲壮”之美。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刘勰)韩小蕙此作对寂寞的思考,无疑是探求人生之道,鲜明的形而上意味不言而喻。作者在精神世界的苍茫天地,仿佛普罗米修斯,寻觅着曳引人类走出心灵荒漠的火种,同时也表现出作者面对寂寞的灵魂躁动。值得指出的是,作者进行的精神探索绝与僵枯、呆板的“形而上学”无干,而恰恰是辩证的灵动沉思。她虽然想极力摆脱寂寞给现代人带来的精神煎熬,让人生多一份安慰,多一份关怀,多一份理解,多一份阳光,但并不一味否认寂寞于人生的意义,她借挪威科学家南森的话说:“人生至要之事是发现自己,所以有必要偶尔与寂寞为伴,沉思为伍。”
这篇散文,浸润了作者强烈的主体意识,反映出作者达观的人生态度,作者旨在以其心灵之光的辐射而驱散读者心中寂寞的阴影。
小鸟,你飞向何方
赵丽宏
在黄昏的微光里,有那清晨的鸟儿来到了我的沉默的鸟巢里。
我喜欢泰戈尔的诗。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泰戈尔就把我迷住了,一本薄薄的《飞鸟集》,竟被我纤嫩的手指翻得稀烂。那些充满着光彩和幻想的诗句,曾多少次拨动我少年的心弦……
《飞鸟集》破损了,我渴望再得到一本。然而,“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个小小的愿望,竟成了梦想。我的那本破烂的《飞鸟集》,也被人拿去投入街头烧书的熊熊烈火中,暗红色的灰烬在火光里飞舞,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我仿佛看见老态龙钟的泰戈尔在火光里站着,烈火烧红了他的白发,烧红了他的银须,也烧红了他的朴素的白袍。他用他那冷峻而又安详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看着,看着,他的神色变了,似有几许惊恐,几许不安,也有几许愤怒,几许嘲讽……
我还是喜欢泰戈尔。在动乱的岁月里,我默默地背诵着他的诗,以求得几分心灵的安宁。“诗人的风,正出经海洋和森林,求它自己的歌声。”我陶醉在他所描绘的大自然中了——那宁静而又浮躁的海洋,那广袤而又多变的天空,那温暖而又清澈的湖泊,那葱郁而又古老的森林……
有一天,我忽然异想天开了:到旧书店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几本好书。结果,当然叫人失望。但,我发现,有时还会有几本“罪当火烧”的书出现在书架上,或许,这是由于店员的粗心吧。于是,我抱着几分侥幸,三天两头往旧书店跑。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又走进冷冷清清的旧书店。我的目光,久久地在一排排大红的书脊中扫动,突然,我的眼睛发亮了:一条翠绿色的书脊,赫然跻身在一片红色之间,呵,竟是《飞鸟集》!
该不会有另一种《飞鸟集》吧?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看,果真有泰戈尔的名字。随即,我又紧张了,是的,这年头,得而复失的太多了。挤压着《飞鸟集》的一片红色,又使我想起街头那一堆堆焚书的烈火,那漫天飞扬的纸灰……我赶紧向书架伸出手去。
几乎是同时,旁边也伸出一只手来,两只手,都紧紧地捏住了《飞鸟集》。这是一只瘦小白晳的手,一只小姑娘的手。我转过脸来,正迎上两道清亮的目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站在我身旁,抬起脸看着我,白圆的脸上,一双清秀的眼睛眨巴眨巴地闪动着,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微波起伏,平静中略带点惊讶。
我楞住了,手捏着书脊,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她开了口:“你也要它吗?那就给你吧。”声音,清脆得像小鸟在唱歌。
我的脑海里忽然旋起个念头:在这样的时候,她还会喜欢泰戈尔?莫非,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怎样一本书?于是,我轻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书?”
“谁的书!”小姑娘抬起头来,颇有些惊奇地看着我,秀美的眼睛睁得滚圆,转而,开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做了个鬼脸:“这是一个老爷爷的书,一个满脸白胡子的印度老爷爷。我喜欢他。”说罢,用手做着捋胡子的样子,又格格地笑了。如同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了一颗石子,笑声,在静静的店堂里荡漾……
啊,还真是个熟悉泰戈尔的!我多么想和她谈谈泰戈尔,谈谈我所喜欢的那些作家,谈谈几乎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世界呵!然而,这样的年头,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谈话肯定是不合时宜的,即便年轻,我还是懂得这一点。小姑娘见我呆呆地不吭声,刷地一下把《飞鸟集》从书架上抽下来,塞到我手中:“给你吧,我家里还藏着一本呢!”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她已经转身去了。我只看见她的背影:一件淡紫色的衬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两根垂到腰间的长辫,随着她轻快的脚步摆动……
她走了,像一缕轻盈的风,像一阵清凉的雨,像一曲优美的歌……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旧书店里的那次邂逅,留给我的印象竟是那么强烈。真的,生活中有些偶然发生的事情,有时会深深地刻进记忆中,永远也忘记不了。我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甚至没有看仔细她的容貌,但,她从此却常常地闯进我的记忆中来了。当我看着那些在街头吸烟、无聊、踯躅的青年,心头忧郁发闷的时候,当我读着那些大吹“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奇文,两眼茫然迷离的时候,她,就会悄悄地站到我的面前,眨着一对明亮的眼睛,莞尔一笑,把一本《飞鸟集》塞到我手中,然后,是那唱歌一般悦耳的声音:“这是一个老爷爷的书,给你吧,我家里还藏着一本呢!”……
她使我惶乱的思想得到一丝欣慰,她使我空虚的心灵得到几分充实。她使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忘记了世界,抛弃了前人创造的文化,抛弃了那些属于全体人类的美的事物!
有时,我真想再见到这位小姑娘,可是,偌大个城市,哪里找得到她呢?有时,我却又怕见到她,因为,在这些岁月里,有多少纯真的青年人变了,变得世故,变得粗俗,就像炎夏久旱之后的秧苗,失去了水灵灵的翠绿,萎缩了,枯黄了。我怕再见到她以后,便会永远丢失那段美好的回忆。
一次,我在街上走着,迎面过来几个时髦的姑娘,飘拂潇洒的波浪长发,色调浓艳的喇叭裤子,高跟鞋踏得笃笃作响,香脂味随着轻风飘漾。她们指手划脚大声谈笑着,毫无顾忌,似乎故意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投去惊奇的目光,目光之中,不无鄙视。对那些衣着打扮,我倒并没有多少反感,只是她们的神态……
我忽然发现,这中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呵,难道是她?是那个在书店遇见的姑娘!真有点像呀!我的心不禁一阵抽搐。我迎上去,想打招呼,她却根本不认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勾着女伴的颈脖,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去。哦,不是她,但愿不是她!我默默地安慰着自己,呆立在路边,闭上了眼睛……
是的,这决不会是她。然而,这件小事却给我心头重重一击。工作之余,我又打开泰戈尔的诗集。泰戈尔,这位异国的诗人,毕竟离我们遥远了,他怎么能回答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疑虑和苦恼呢!他的一些含着神秘色彩的诗句,竟使我增添许多莫名的忧愁和烦闷。“有些看不见的手指,如懒懒的微飔似的,正在我的心上,奏着潺湲的乐声。”呵,“我知道我的忧伤会伸展开它的红玫瑰叶子,把心开向太阳!”
冬天的小鸟啾啁着,要飞向何方?
历尽了一场肃杀的寒冷,春天来了。经过冰雪的煎熬,经过风暴的洗礼,多少年轻的心灵复苏了,他们告别了愚昧,告别了忧郁,告别了轻狂,向光明的未来迈开了脚步。就像泥土里的种子,悄悄地萌发出水灵灵的嫩芽,使劲顶出地面,在春风春雨里舒展开青翠的枝叶……
恍若梦境,我竟考上了大学。去报到之前,我清理着我的小小的书库,找几本心爱的书随身带着,第一本,就想到了《飞鸟集》。呵,她在哪里呢?那个许多年前在书店里遇见的小姑娘!此刻,即使她站到我面前,我大概也不会认识她了,可是,我多么想知道,她在哪里……
人流,长长不断的人流,浩浩荡荡涌向校门。我随着报到的人群,慢慢地向前走着。不知怎的,我仿佛有一种预感——在这重进校门的队伍中,会遇见她。于是,我频频四顾,在人群中寻找着。
一次又一次,我似乎见到了她——她背着书包走过来了,脚步,已不似当年轻盈,却稳重了,坚定了;身上,还是那一件淡紫色的衬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两根垂到腰间的长辫,轻轻地晃动着……
这不过是幻觉而已,我找不到她。在这支源源不绝的人流里,有那么多的小伙,那么多的姑娘,哪有这样巧的事情呢。可是,我的心头还是涌起了几分惆怅,眼前,仿佛又掠过几年前在街头见到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