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船发生一小时后,6号锅炉室连带整个第五号水密舱被淹没。水已经从6号防水板顶部漫入E层,这里已经没有防水设施了,水从顶部向下涌入。第6间隔水舱开始进水,船体逐渐倾斜。从5号锅炉室可以听到前面的防水板发出恐怖低沉的声音,正在邮件室抢救邮件的船员成为“泰坦尼克号”的第一批遇难者。所有救生艇准备工作完成。
船长史密斯命令说:“让女人们到救生艇里去。男人不许离开。”船长同时命令所有在底层甲板动力舱工作的工人都回到工作岗位,尽管他知道这些人下去以后绝无生还可能。
海伦目睹了这一切,她在随后的回忆录里写道:“他(船长)告诉他们,‘下去,伙计们。你们每个人都下去’。这些人什么话都没说就下去了。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也上不来了。”
北大西洋上空繁星闪烁,气温则低达零下一摄氏度。漆黑的天穹下,“泰坦尼克号”的窗户里发出温暖的淡黄色灯光。四根高大的黄黑两色烟囱中冒着白色的蒸汽烟雾。突然,有三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嘶叫声。
“这是船上的锅炉安全阀门在释放掉多余的过热高压蒸汽。”爱德华紧紧抱着海伦,他在做最后的告别。海伦早已泪流满面,她看到那些妇女怎么哀求——
一个妻子请求说:“瞧,船长,我的手臂还吊着呢,我丈夫必须跟我一起走,因为我行动不便。”但得到的回答是,“男人不许上救生艇。”
另一名妇女说:“我年纪不轻了,我需要我儿子。他不能来吗?”回答是,“只有妇女(可以)。”
海伦用双手紧紧抓着爱德华的右手,他用另一只手试图掰开她,但做不到,他不想弄疼她。那一刻,他突然心软了——原来,再坚强的女人也会哭成这样。她就像个泪人,被泪水泡得湿湿软软。
她说要留下来,留下来和他同生共死。当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爱德华把海伦紧紧抱住,脑袋里嗡嗡作响,他甚至因为太激动而无法思考。被一个女人这样深爱,哪个男人会不感动?但是,现在情况不同。和自己心爱的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确实很浪漫,但还有更浪漫的事,就是让她在这世上的某个温暖的角落,继续活着。
别忘了,这是男人们的共识。
还记得吗?那一刻,杰克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刺骨的海水里,双手勉强支撑在漂浮的木板上,而露丝躺在上面,又累又冷。如果她就这么睡过去,一定会死。
杰克的牙颤抖得厉害,他感觉自己最后一点体温正在消失,生命正悄悄地离开他的躯体。于是,杰克鼓起最后的力量郑重地告诉露丝:“……你会得救……会活下去……”他颤抖地喘息着,“呃,……会生……好多的孩子……子孙满堂……你会长寿,……是死在暖和的床上……不是这儿……不是今晚,不是……这么死,你懂吗?”他的头已经抬不起来了,海水扑上他的脸,呛了他一下。
露丝被冻得浑身打颤,她眼睛又要闭上,嘴里喃喃地:“……我身体麻木了……”
杰克已经感到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把话说完,他必须使露丝活下去。此刻,他不顾自己的颤抖与喘息,略有些急促地对露丝说:“露丝,听着……我赢得船票……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情……”
现实没那么煽情。
但是,两个男人的愿望相同,爱德华?肯特也希望他的女人活下去。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他的《爱情笔记》里说:“唯有生命走到尽头,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的爱之所在。”爱德华终于意识到,怀里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痴痴寻找了一生的女子,一个符合他梦想的精灵。她的微笑、她的双眸、她的机智、她的书癖、她的焦虑、她的顽强,她所有的一切都与他的理想完全吻合。
就在那一刻,爱德华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一个终极目标。那就是,要让眼前这个愿意为他去死的女人,活着。
坐在火炉边,握着一杯热茶,翻几页书,猫咪在脚边蹭来蹭去,厨房里传来阵阵香味,爱人在忙碌,孩子在地上爬,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嘴里塞,你只能立刻放下书去“拯救”那个淘气的小东西,结果弄得自己一手口水……活着,就有乐趣。
在生死刹那,爱德华做出了判断——泡在海水里冰冷地死去,不是他允诺要给予海伦的“幸福”,差得太远太远。
是的,他们已经开始商量,回到纽约之后就结婚。就在自己快60岁的时候,居然还有能力去爱,并且爱上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让她去死,哪怕有自己陪着。
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没有时间了。爱德华把海伦护送到6号救生艇边,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了她。海伦浑身颤抖,她的发丝在爱德华的脸颊上轻轻擦着,他留恋地深深贴了上去。最后一次。
就在他们身旁,新婚燕尔的丽德帕丝死死抱住丈夫不愿独自逃生,丈夫在万般无奈中一拳将她打昏,送上了海伦的救生艇。目睹了这一幕后,爱德华对海伦说:“我是不是也应该这样‘伺候’你一下……好让你终生难忘。”他还在试图逗她笑。
混乱中,海伦在身上到处摸索,内心深处,她是那样不舍,她希望能找到一些贴身物件,让它们留在爱德华身边。她在大衣口袋里找到了一个银制白兰地小瓶子——上面刻了一行字“忠诚但不幸”,海伦又一把扯下脖子里的镀金吊坠,里面有自己母亲的画像,那是她的珍宝,她把这些统统送给了爱德华。
“他拿走了我的珍宝,默默地,尽管心有预感,他还是离开了船舱。我再没见到过他。”海伦在回忆录中写道。
当最后一艘救生艇下降时,大副默多克突然发现这艘救生艇上没有会驾驶的海员,于是命令二副莱特勒下去,他因此成了“泰坦尼克号”上50多名高级职员中唯一的幸存者。
后来,莱特勒在17页的回忆录里写道:“尽管喊破喉咙,却没有几名妇女愿与甲板上的亲人分离”,“只要我活着,那一夜我永远无法忘记,就是当船尾开始沉下水底时人们互相的哭喊声,我听到在那最后一刻,许多人彼此绝望地呼喊:‘我爱你,我爱你!’”
透过混乱的人群,爱德华静静看着载有海伦的6号救生艇,越来越远。
船体倾斜得越来越严重,他知道,自己身后就是尽头,生的尽头笼罩着绝对的空虚——死。因为想到这一无可回避并即刻要面对的事实,他有过一刻的困惑:短暂的生之过程中有着无尽的忧患,人人都是悲剧角色,人生最终难道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吗?
然而,就在漆黑却平静的海面上,他的爱人,正在漂向生之彼岸。“她对我的爱,将是我在这世上所残留的全部东西了。”爱德华嘴角慢慢浮起微笑,他想,“原来,我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死亡可以消弭我的肉体,但我依然存于世间,我被一个女人的爱挽留……”
因为有爱而肯定生。英国哲学家罗素在其自传中谈到过这样的感受:“我追求爱情,首先因为它叫我销魂,爱情令人销魂的魅力使我常常乐意为了几个小时这样的快乐而牺牲生活的一切。我追求爱情,又因为它减轻孤独——那种一个颤抖的灵魂看着世界边缘之外冰冷而无生命的无底深渊时感到的可怕的孤独。我追求爱情,还因为爱的结合使我在一种神秘的缩影中提前看到了圣哲和诗人曾经想象过的天堂。”
愿你平安,这是爱德华?肯特最后的念头。
凌晨2点16分,“泰坦尼克号”已有7间半防水舱进水,重心明显前移,后半部还浮在水上,产生巨大浮力,这就是船像比萨斜塔一样翘起来的原因。固定2号烟囱的缆绳最终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而断开,2号烟囱倒塌,带着不少被砸死的乘客沉入大海,而断裂处则吸进了好多人。很多人像坐着滑梯一样从船尾一直滑到水中。不少人被吸入船体内部,再也没有出来过。
海水如潮般涌入中央电力控制室,引发短路。全船灯光瞬间熄灭,随后又在一瞬间闪亮了一次,最后终于永远地停止了光辉。
2点20分,虽然船尾勉强浮起来了,但它在不到1分钟的时间里就因底部被海水灌满而不断下沉,直至彻底沉没在4千米深的海底。
海伦的救生艇远远地漂在漆黑的海面上,她和整船幸存者,目睹了“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全过程。后来,她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灯光随着倾斜的船身缓缓消失在水中,船尾的空间越来越小,最后,世界结束了,这艘大船上的生命和船一起消失在了水中。没有任何尖叫、没有任何哭泣,没有任何疯狂的喊叫。相反只有一声沉重的呻吟,仿佛所有最后的痛苦都组成了一个单独的声音。”
救生艇上挤满了人,但没人说话。先前被丈夫打昏的丽德帕丝醒了过来,她的哀鸣被冰冷的空气冻住,支离破碎。此后,她终生未再嫁,以此怀念亡夫。
一直到3点30分,卡纳德公司的客船卡帕西亚号最先赶到了出事现场。4点钟,“卡帕西亚号”的船员在北大西洋黎明的微光下发现了第一艘救生艇。救援工作一直持续到早上8点半。“泰坦尼克号”上2208名船员和旅客中,只有705人生还。
4月18日,海伦与其他幸存者被“卡帕西亚”号轮船搭救,送回纽约。
爱德华?肯特的尸体被人发现时,救生人员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了一个银酒瓶和一幅镀金小画。当爱德华的姐姐夏洛特收到这些遗物后,根据线索辗转找到了生还的海伦,并将这些珍贵的纪念物还给了她。
夏洛特回忆说:“当我将画像和酒瓶交还给海伦时,她激动得失声痛哭。后来她写信给我,称这是她永远的爱的纪念。”海伦将它们珍藏了一辈子,并传给了自己的后人。
德波顿说:“爱情也许可以一见钟情,但却无法以同样的速度消逝。”她思念着他,直到死去的那天。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份思念,让她活得更加坚定。爱情中发生的“爱他”和“他爱”,会把你跟一个美好对象联系在一起,使你对人生有新的依恋,对生活持肯定的态势,你将因此倾向于爱生、爱世和创造,而不是倾向于厌生、厌世和破坏。因为一种新的责任和义务会从相互的联系中产生出来,使你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他人而愿意活着,愿意更好地活着。
日本女演员山口百惠在自传中说:“由于相爱而希望自己为对方而活着,同时由于被人所爱,才懂得为自己活着的意义。”
“泰坦尼克号”灾难过后2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时,海伦?丘吉尔?坎迪在意大利加入国际红十字会。十年后,她定居北京,为《纽约时报》报道中国发生的事情。生命的最后几年,她回到了位于缅因州的家,于1949年8月30日以90岁高龄辞世。
我们都伤痕累累。我们一辈子都带着那些伤口,直到有一天因它们而死去。有些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然后铭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