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断言一根稻草是否曾救活过溺水者,但我明白仅仅朝那根稻草看一眼就足以中止绝望。因为事实上我们是容易冲动的生物,而不是容易绝望的生物。”
——约瑟夫?康拉德
“叔叔,我想喝可乐,要冰的。”
在废墟里被埋了80个小时,16岁少年薛枭灰头土脸地从瓦砾堆里被抬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无意中“逗乐了悲伤的中国”。于是,人们记住了他——“可乐男孩”。
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过8分,绵竹市汉旺镇东汽中学,薛枭和其他同学正在4楼教室里上化学课。化学老师唐三喜刚刚布置了几道习题,教室里很安静,班上45个同学都在埋头做题。
突然,教室剧烈地晃动起来,讲台上的唐老师最先反应过来,他大声叫着:“地震了,大家不要慌!”但大家都很慌,薛枭和几个同学赶紧往桌子下钻,仅仅几秒钟的时间,整个教室就塌了。他只觉脚下一空,心里一沉,人直往下掉。轰轰几声巨响之后,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全部都发生在一瞬间。薛枭被埋在一片黑暗之中,耳边传来同学的哭声。哭声让他的心里很慌乱。“我是龙锐,还有谁在?”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是李春阳”“我是肖行”……十几个声音陆续响起,熟悉的声音让薛枭镇定下来——“我是薛枭!”在吼出这句话后,薛枭开始适应“新的环境”:右手被一块预制板紧压着,左手用力去推,想把右手解放出来,可沉重的水泥板纹丝不动;双腿也被两块水泥板挤压住,左腿稍微松动些,薛枭用力挣脱掉左脚的鞋,将左腿从水泥板的缝隙中抽了出来,这让他稍微感觉舒适了些,他动了动右腿,除了疼痛之外,他的右腿无法动弹。最大的安慰和希望来自于头顶的一条缝隙,那里透出些微光,也让他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气。
在最初的慌乱过后,薛枭感觉口渴,仿佛上帝创世般神奇,不但有了光和空气,水随后就传递到了薛枭的手中。这瓶水不知是哪位同学在废墟中刨出的一个塑料杯子,里面有兑好的糖水。有同学说:“每个人都只喝一小口哈,还有很多同学要喝……”当杯子传到薛枭的手上时,他只喝了一小口,杯子就空了。
头上的微光渐渐消逝,黑夜来临。为了让大家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埋在废墟里的同学们开始唱歌,定下的规矩是:一个人唱两句后,下一个人接着唱。轮到薛枭时,他忘记了歌词,接不上去,乱哼了几声,黑暗的废墟里竟然响起断断续续的轻笑声。第一个晚上,薛枭没有睡觉,身边的同学也让他没有一丝害怕,他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出去。
5月13日一早,光线再次从缝隙中透进来,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希望。外面的脚步声让同学们精神为之一振,十余个人在数了“1、2、3”后,一起大声呼救:“这里有人,快来救我……”救援人员发现了他们。
就在外面救援人员紧张实施救援时,废墟里面的同学们用聊天互相鼓励,说得最多的话题是出去后干什么。有人说“出去我要先喝水”,有人说我要去买喜欢的东西。这些闲聊让薛枭感觉就像是下课时分,同学们聚在一起的唠嗑,他静静地听着,没有参与,只要能出去,干什么都好。他喊了声被埋在自己上面的同学龙锐,问龙锐的手机还在不在。他伸手让龙锐将手机递给他,在废墟里,薛枭聚精会神地玩着游戏。手机上有四格电,他在消耗了一格电量后,把手机还给了龙锐。
5月13日的白天在期待中度过,薛枭不知道有没有同学被救出去,他感到困倦了。他对身边的马小凤说,“我就睡两分钟,你记得叫醒我。”马小凤不同意,她使劲喊着薛枭的名字,不让他睡,于是同学们都开始互相喊着名字,薛枭答应着,强撑着没睡。然而,在这一次报名中,有两个同学没有了回应,薛枭心里明白,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再“报名”了。薛枭有些难过,但他还没有心慌,他觉得自己死不了。这个想法很坚定,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坚信不疑。
5月14日,头顶上挖出一条更大的缝隙后,一根管子伸进了废墟里面,那是救援人员递进来的葡萄糖水,薛枭喝了很多,其实他更想喝矿泉水或者饮料,因为这糖水实在不合他的口味。薛枭埋在最下面,又不敢动用机器,怕引起危房垮塌,救援工作一度进展缓慢。
那天晚上,薛枭没有支撑住,太累了,他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听见同学李春阳在大声叫喊他的名字,随后,又有一根棍子使劲捅到了他的身上,这下把薛枭捅醒了。李春阳说:“你把我吓死了,喊你半天都不说话,我以为你也不行了。”薛枭在黑暗中疲惫地笑了一下,只回了句:“我没事。”
5月15日白天,又有同学被救了出去,下午6点,救援通道打通后,他看见马小凤很轻松地被救援人员拉了出去,与此同时,马小凤冲着他大声喊了句:“坚持到底。”废墟里,薛枭在激动中期待自己获救的一刻。
救援人员开始接近薛枭,清理薛枭周边的杂物。由于有余震,救援人员不时退了出去,薛枭感觉不到余震,只是在救援人员再次进来时,他有点心慌地问:“叔叔,你们不会不救我了吧?”
“不会的,我们肯定救你出去。”志愿者陈岩安慰他。
“那你们能不能搞快点把我弄出去?我快起不来了。”救援过程中,这句话他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
于是陈岩反问他:“出来后你想干什么?”
“我想喝可乐,最好是冰的,太渴了。”
“好,你出来我给你买。”
“那你想要啥?我也给你买。”
“我给你买可乐,你出来后给我买根雪糕吧。”
“没问题。”可乐、雪糕,成了薛枭和陈岩之间的一个约定。
救援仍在进行。气温很高,埋在废墟里的薛枭觉得非常闷热,他的短袖外面还穿了件外套,由于不能动弹,他无法脱掉外套让自己凉快一点。极度的闷热让他焦躁不安,而在左腿的晃动中,他感觉到前方不远处有堆软绵绵的东西,很凉,挨着很舒服,好像是死者的遗体。他考虑了一下,将脚放在了遗体上,一阵冰凉的感觉从脚底传来,他在黑暗中独自喃喃念叨:“对不起,对不起。”
当晚7时许,压在薛枭身上的预制板终于被移开,薛枭被拉出了废墟。抬上担架后,薛枭没有忘记那个约定,他说:“叔叔,我要喝可乐,要冰的。”一听这话,抬担架的消防人员乐了。薛枭不知道外面正有电视直播,而他的这句话通过镜头,传遍了被悲伤笼罩的整个中国。
获救后,薛枭右手臂伤情严重,同时感染了气性坏疽,必须截肢。当时他的家人还没有赶到医院,薛枭自己做了决定:同意截肢,并用左手在手术书上按下了手印。
从自己按下手印同意右臂截肢的那一刻起,薛枭不再像同龄少年一样,完全生活在父母羽翼的呵护之下,他开始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规划,选择重读学校、参加大大小小的社会活动、出国访问、上春晚,甚至是人生最重要的环节之一——上大学,薛枭几乎都是自己在安排。他的父母也讶异于儿子的一夜成熟。
此后,在成都上学的可乐男孩回汉旺的时候,总会抽空到东汽中学的废墟上坐一坐。然而,教学楼不过是一堆裸露粉碎的钢筋水泥,埋着他的同班同学,只有球场边的篮球架屹立不倒。
地震中,同班的45名同学被救出14人,其余全部遇难。
2009年清明,细雨纷纷,在汉旺镇青龙村半山腰的地震遇难群众公墓前,薛枭捧着一束绒线百合,脸色沉重。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但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
他说,已经很长时间不会梦见同学们。“我现在都想不起全班所有同学的名字了,但是如果拿一张合照来,我还是都能叫上名来。”可惜他连班级合照都没有。地震前的一个星期,学校刚刚开完运动会,全班照了张大合照,谁知合照还没有洗出来,地震就毁掉了一切。
地震后,薛枭只哭过一次。连父母都不知道,坚强的儿子也掉过泪。那是2008年7月,薛枭应邀到天津南开大学演讲,这是他灾后首次接触到学校场景。看到学校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说笑,他一下子想起他们了——“丁浩、蒋乐勇、汪兵、付程、陈辉、杨继东、杨宾、严涛,我都记得你们。你们在天堂那边还打篮球吗?我一个人偶尔回东汽走走,每次都不知不觉走到篮球场边,我们下课常占着玩的那个篮球架没倒。杨宾你打前锋,我打后卫,配合得真好。”再也找不到配合得这么好的球友了。还有晓娟,他最好的朋友。他清晰地记得一群同学去云悟寺玩时,这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孩留在风中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