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伊壁鸠鲁
都说世上无难事。确实,而且,这个世上最最容易的一件事,就是死。
你也别嫌烦,一遍又一遍地跟你唠叨这件事,其实就是想要你活得好好的。你知道的,那种好,不是吃饱喝足那么初级;你心里其实也清楚,光是吃饱喝足,并不能让你觉得活着真好。
可是,不给吃不给喝,你就活不下去。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怎样才算真正地活着?
1958年到1960年,定西人因为饥饿,没有食物吃,村里的人就剥树皮吃。一个村一个村的,如果哪儿有一片榆树林,很快榆树皮就被剥光,白花花一片。最严重的时候,杨树的树皮,杏树的树皮都被剥了吃。树皮没得吃了,就吃谷糠,就是谷子椿下来的皮,放在锅里炒,炒完以后在石磨上磨,磨得更细一点,打糊糊喝。
在靠近兰州的地方有个靖远县,因为办过农场,有几孔窑洞,窑洞不是在山上挖的窑洞,是拿土坯垒起来的拱形的窑洞,当地就利用这些窑洞又办起一个大龄孤儿院,那些十三四岁以上的孩子,被弄到这个孤儿院里,在这个地方种地,开荒,在这里生活。长大了就在这儿成家立业。小的那些孩子就全部集中到定西孤儿院。到了知青上山下乡的时候,那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就回到农村去,从哪个村来回哪个村去,给他们的身份是知识青年。还有一些就是刚进孤儿院的时候才一岁两岁,到了1969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刚十一二岁,不能上山下乡,这样的人数少一些,他们被弄到一个工厂里,作为学徒工使用。实际上由政府给这个厂里拨款,厂里代养那些孤儿。
爷爷死了。“我们想把爷爷从炕头移到上炕,那里凉,是炕火到不了的地方。因为饥饿,我们抬不动爷爷。母亲、奶奶和我,都没有力气。我们就翻着轱辘,把爷爷从炕头翻到上炕……”后来父亲回来了,没几天也死了,也摆在炕上。这就是当年身陷饥荒的定西孤儿们的故事。
孤儿院就是为大饥荒的遗孤设立的。到1975年的时候,那些最小的遗孤也已经十四五岁了,孤儿院就这么结束了。
但我们的故事才刚开始。
在通渭地区的村子里,住着一位老人。1959年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记得,那时候邻居家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头一天他去邻居家,看见那个小女孩在院后的菜园里拔韭菜。过一天再去,女孩不见了,毛角子(小女孩的头发用头绳扎成两个小刷子)在水缸上搭着。
老人回忆,从1958年开始公社化吃食堂以来,生产队就没给社员分过粮食;打场的时候县和公社的工作组就守在场上,打下多少拉走多少,说是交公粮交征购粮。就这样,征购粮还没交够,工作组就挨家挨户搜陈粮。
食堂没散伙时,天天喝稀汤,食堂散伙后连汤都没处喝了,娘就把谷糠炒熟,磨细了,再把苜蓿根挖出来剁碎炒干磨成面,搀和着打糊糊喝,当炒面吃。
苜蓿地就在村背后的山坡上。掐苜蓿的人多得很,老人说,在他爬到最高的一块苜蓿地的路上,他看见所有的苜蓿地里都有人,长得好的地里有十几个人。经过严寒和饥饿、吃了一冬荞皮和谷衣的人们看见了苜蓿,就像春天赶到绿草地上抢青的羊群,抢着掐嫩芽芽。有的人掐下苜蓿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绿了……
食堂散伙一个月,他奶奶不行了。谷衣和草根吃下去排不出来,就是现在说的梗阻。娘拿筷子给他掏粪蛋蛋,也给他奶奶掏。奶奶临断气的时候躺在炕上说胡话,喊儿子们的名字。那时他娘的身体也不行了,走路摇摇摆摆的,就打发他去叫大舅家的大嫂子。
一叫,大嫂子赶快拿了一块榆树皮做的馍馍到他家去,给奶奶吃。那时候榆树皮馍馍就是最好的吃头了!食堂一散伙,家家没吃的,抢着剥榆树皮。他娘身体弱没剥上。榆树皮切成碎疙瘩,炒干,再磨成面,煮汤。那汤好喝得很;黏糊糊的,放凉了吸着喝,一碗汤一口就喝下去了。
他奶奶都昏迷了,说胡话了,可是大嫂子把榆树皮馍馍往奶奶嘴里一放,奶奶就不胡喊了,啃着吃开了。可是奶奶七十多岁了,早就没牙了,哪里嚼得动放凉了的榆树皮馍馍呀!嫂子用刀切碎了给奶奶喂,他给奶奶灌水,奶奶就能嚼动了。喂着榆树皮馍馍,大嫂子说,奶奶怕是真不行了。
奶奶吃完那块榆树皮馍馍又活了三天,再没吃的,就去世了。
奶奶那时干瘦干瘦的成了一把骨头,但他们没抬动。他个半大小子没力气,他娘更没力气——他娘那时已经不能出门了,在家里走路要扶锅台,扶墙。他和娘就在炕上跪着,从一边掀,把奶奶掀着滚了两下,滚到上炕上去了。
老人说:“我奶奶很惨。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的几个孩子都没有了。大儿子是死在引洮工地的,挖土方的时候崖塌下来砸死的。二儿子是右派,送到酒泉的一个农场劳改去了,农场来通知说已经死掉了。大女儿外出讨饭,听人说饿死在义岗川北边的路上了,叫人刮着吃了肉了。小儿子是奶奶去世前一个月从引洮工地回家来的,是挣出病以后马车捎回来的,到家时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了,一进家门就躺下了,几天就过世了。”
过了十几天,菜叶子和粮食吃完了。家里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谷衣也吃光了,只好吃麦衣和荞皮。
但是,连着两三年生产队不种荞麦了,嫌荞麦产量低,想吃荞皮也没有了。他娘就把枕头里的陈荞皮倒出来吃。荞皮硬得很,吃起来很麻烦:拿火点着,烧焦烧酥了,再用石舀捣碎捣成面面。然后放在砂锅里倒上水煮,一边煮一边搅。那是草木灰呀,在水上漂着和水不融合呀。等搅得成了黑汤汤,大口喝下去。
荞麦皮苦得很,就要大口喝,小口喝不下去。喝些荞麦皮灰然后一定要吃些地软儿什么的,否则就排泄不下来,肚子胀得要死。有一次,老人说,他就趴在炕沿上,他娘拿筷子给他掏;痛得他杀猪一样叫,血把他娘的手都染红了。
那天,他掐了满满一桶苜蓿回家。一推开大门就喊一声娘。每当这个时候,娘总是答应一声:“哎,我的娃,你回来了吗?”
但是,那天娘没应声。
他心里察觉到有点不对头,噔噔噔几步就进了房子。他看见娘跪在窗前的炕上,像是在从窗棂上往外看什么。几个月了,娘总是佝偻着脊背坐在炕上,手搭在盖着双腿的被子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而她现在的姿势却很精神——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个很健康的人一样。
这时,他看见了一样东西——一条布带带挂在窗棂上,布带带的两端系在一起。娘的脖子搭在这条布带带上。
前阵子,有两个小伙伴到他家玩,说他们现在住进了福利院。在福利院能吃饱饭。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吃一顿糜面馍馍,后晌一顿汤面,有时候是棋花块块,有时候是柳叶子片片,饭里还有不少洋芋疙瘩。顿顿都能吃饱。
娘就问:能把我儿也送进福利院吗?
那不行呀,福利院要家里没人了的娃娃。
最后,他就看见娘把脖子搭在一条布带带上。
他扑了过去,跪着爬了两步,抱住了娘的腰。又用力往上一举,娘的头就从布带带里退了出来。娘的身体轻得像一包棉花,一团羊毛……
他娘死的时候,扣儿也早就死了。扣儿就是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
老人说,那时候,他害怕扣儿娘,所以不敢随便找扣儿玩。扣儿娘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发着亮光。人们都说,吃过人肉的就是那个样子。人们还都说,扣儿兄妹五个人,两个哥哥跟他爸讨饭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死了,白天扔到山沟里了,晚上她娘又抱回家,煮着吃了。
那次,一个小伙伴去找扣儿。他不敢进去,站在门口往里瞧。突然之间,小伙伴飞一般地跑了出来,拉了他一把就说了声走!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白得像是抹了石灰。
他问咋了,他不回答,只喊跑,快跑!一直跑得喘不上气了,跑到人多的集市上,才停住脚步。他们都站着喘气,然后才说了为什么疯跑。
伙伴说,他进了正房没找到扣儿,出门一看灶房的门缝往外冒热气,他就又往灶房找去了。一推开门,扣儿娘正烧火哩,听见门响,转过脸来问他做啥?他说找扣儿拾地软儿去。扣儿娘说扣儿去舅舅家了。
他有点不信,昨天还一起拾地软儿的,便问了一声扣儿啥时间走的?扣儿娘说今早走的。他又问跟谁走的?扣儿娘说,你问这么详细咋哩?他说,他刚进灶房就闻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锅里冒出来的,锅里咕嘟嘟响。那气味香得很。
但是说着话,他突然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他以为扣儿藏在水缸后边了,故意叫她妈说谎话骗他哩,就又喊了一声扣儿并且走过去看,但令他惊愕的是水缸后边空空的,就是扣儿的辫子长拖拖地放在水缸盖上。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后来扣儿娘又扭过脸问他:你站着咋哩?他看见扣儿娘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眼睛……
这个故事被杨显惠收进了《定西孤儿院纪事》一书。一个读者给编辑打电话反复问:“小说里写的吃人都是真的吗?”于是这位编辑给杨显惠打电话,说自己看到这些文字,也脊背发冷,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这些故事是真的吗?”杨显惠回答:“‘吃人’的事绝对真实,这种可怕的事情是不能虚构的。”
那时候,有小孩在孤儿院里饥不择食,有时候看到床单上头,掉了一些东西就吃。比如,有一次,两个小孩发现一张床单上头,有些小黄泥,黄黄的粉末,看到了就以为是麦子的皮。心想,这床上还有这玩意也不错,就捡起来,两个人捡,舔着吃。
后来有个叫王汉元的娃娃,看见了就过来问:“你们吃啥呢?”然后他们说不知道谁撒下的麦皮子,王汉元看了看,说这不是麦皮,这是什么呢?
其实,这是前天晚上躺了一个小女孩,太脏了,其实他们每个人也都脏,头上都长了疮,长了痂,这个小女孩半夜睡不着太痒了,就挠挠头。所以,他们吃的黄黄的粉末不是麦皮,是小女孩头上长的疮的皮。
这是很恶心。但有时候,人为了活着,不得不干些怎么想怎么觉得恶心的事。有吗?
还是一个老人,老家在通渭县第三铺乡的槐树湾村。那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饿死了。家里就剩下三个娃,17岁的大姐,15岁的二姐,和10岁的他。大人们都不在了,三个娃只能出去要饭。
他们走到一个村子里,天黑了,想要找个人家留宿。敲了好几家的门都没人肯留。后来,他们找到这个村的马号,饲养员老汉善良得很,收留了他们。他说:可不敢在村里乱跑。队长开会时说了,上边有指示,外流人口不叫收留,看见了要报告,送到收容站去。
第二天,为了一个洋芋头,大姐和二姐吵架了。二姐气得噔噔噔地往村外走去!后来,他和大姐就再也没看到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