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汉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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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甘泉赋[1]并序(2)

左欃枪而右玄冥兮,前熛阙而后应门[1];荫西海与幽都兮,涌醴汩以生川[2]。蛟龙连蜷于东厓兮,白虎敦圉虖昆仑[3]。览樛流于高光兮,溶方皇于西清[4]。前殿崔巍兮,和氏珑玲[5]。抗浮柱之飞榱兮,神莫莫而扶倾[6]。闶阆阆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嵘[7]。骈交错而曼衍兮,隗乎其相婴[8]。乘云阁而上下兮,纷蒙笼以棍成[9]。曳红采之流离兮,扬翠气之宛延[10]。袭琁室与倾宫兮,若登高眇远,肃乎临渊[11]。

回猋肆其砀骇兮,翍桂椒而郁栘杨[12]。香芬茀以穹隆兮,击薄栌而将荣[13]。芗呹肸以棍批兮,声隐而历钟[14]。排玉户而扬金铺兮,发兰蕙与芎[15]。帷弸彋其拂汩兮,稍暗暗而靓深[16]。阴阳清浊穆羽相和兮,若夔、牙之调琴[17]。般、倕弃其剞劂兮,王尔投其钩绳[18]。虽方征侨与偓佺兮,犹仿佛其若梦[19]。

[1]“左欃枪”二句:左有彗星绘饰,右有水神的图像,前有赤色门楼,后有宫中正门。欃枪,彗星。玄冥,水神,北方黑帝之臣佐。熛(biāo)阙,赤色门楼。应门,王宫五门,应门为第二道正门。彗星和水神的形象或在熛阙和应门中间的左右两旁,它们也许是旗帜。

[2]“荫西海”二句:西海和幽都掩映其间,汩汩泉水涌出而形成河流。荫,掩映。

[3]“蛟龙连蜷”二句:东面大海边蛟龙盘绕,西面昆仑山白虎怒目张牙。敦圉,盛怒的姿态。以上的西海、幽都、涌泉,也许是墙壁上的雕绘。青龙白虎也许是雕塑之类。

[4]樛(jiū)流:环绕。高光:殿名。溶:从容。方皇:彷徨。西清:西面清静之处,即西厢。

[5]前殿:指高光殿。和氏珑玲:宫殿墙壁上嵌的横木条,名为壁带。带上有黄金环,环上系有蓝田璧。和氏珑玲即指黄金环上所含的璧玉。珑玲,明洁灿烂的玉色。

[6]“抗浮柱”句:斗拱托着飞檐,向天空高扬着。抗,高扬。浮柱,斗拱和斜柱。飞榱,四角上翘的飞檐。“神莫莫”句:飞檐斜着伸上天空而不倒,好像有神灵暗中扶托着。莫莫,暗暗地。

[7]闶(kāng)阆阆(làng):高大而空荡荡。紫宫:天上的紫微宫。

[8]“骈交错”二句:指高光殿及其两旁和后面建筑群并列交错,连绵不绝,高大而又相互环绕。曼衍:相连不绝。(tuī):山高长的样子。(zuì)隗:即“崔嵬”。相婴:相互婴绕。

[9]乘:登。云阁:高入云霄的楼阁。纷蒙笼:草木繁茂。棍(hùn)成:即混成,浑然而成。意为园中草木如同自然生长而成,并非人工所栽培。

[10]“曳红采”二句:花枝飘曳色彩缤纷,香气四溢播送到远处。流离:色彩纷繁。宛延:曲折伸延。

[11]“袭琁室”三句:接着是宫内的琁室和倾宫,若登高望远,则有如临深渊的恐惧之威。袭:后继。琁室、倾宫:为帝王与后妃玩乐之宫室。相传夏桀曾造琁室,殷纣曾造倾宫。但实为神话中高大精巧的宫室之名。《淮南子·地形训》云:“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高诱注云“倾宫,宫满一顷。旋室,以旋玉饰室也。一说室旋机关可旋转,故曰旋室。”皆为在现实基础上之想象,故可泛指为帝王高大精巧的游乐宫。似并无借桀纣之荒淫讽谏成帝之意。眇:眺望。

[12]回猋:旋风。肆:疾速。砀骇:猛烈地振荡。翍:同“披”,吹散。郁:聚拢。栘(yí)杨:白杨树的一种。

[13]芬茀:芬芳。穹隆:浓郁。薄栌:柱顶方木,即头拱。将:触及。荣:屋檐。

[14]芗:通“响”。呹(chì)肸(xì):迅速扩散。棍批,日钞本作“棍根”,《汉书》作“棍根”。颜师古作“众根合”解,李善注:“棍,同也,批,击也。”但都难以理解。其义待考。声隐而历钟:旋风吹拂旋钟,发出隐的声音。隐,钟声。

[15]“排玉户”二句:旋风带着兰草和川芎的气味,推搡着门窗,摇荡着门环。排,推。金铺,门环的底盘,此即指门环。芎(xióng)(qióng):川芎。

[16]弸(pēng)彋(hóng):帷帐飞扬鼓起的样子。稍暗暗而靓深:意谓渐渐地风停了,宫院内寂静无声而显得深暗。稍,少顷。靓,同“静”。

[17]阴阳清浊:指上文所写的声响变化。穆羽相和:据王念孙《读书杂志》中《汉书·扬雄传》条的考证,“穆”与“缪”同。缪为音变之末,羽为正音之末,穆羽相和,即正变相和。夔:尧舜时乐官名。牙:春秋时著名琴师俞伯牙。

[18]般:指公输般。倕:尧时著名工匠名,即共工。剞劂:泛指雕刻工具。剞(jī),曲刀。劂(juè),曲凿。王尔:古代巧匠。投:弃。钩绳:圆规和墨线。

[19]方:并行。征侨、偓佺:上古传说中二仙人名。仿佛:迷糊看不清。

于是事变物化,目骇耳回[1],盖天子穆然,珍台闲馆,琁题玉英,蜎蠖濩之中[2]。惟夫所以澄心清魂,储精垂思,感动天地,逆釐三神者[3]。乃搜逑索偶,皋伊之徒[4],冠伦魁能,函《甘棠》之惠,挟东征之意,相与齐虖阳灵之宫[5]。靡薜荔而为席兮,折琼枝以为芳。噏清云之流霞兮,饮若木之露英[6]。集虖礼神之囿,登乎颂祇之堂[7]。建光耀之长旓兮,昭华覆之威威[8]。攀琁玑而下视兮,行游月虖三危[9]。陈众车于东阬兮,肆玉而下驰[10];漂龙渊而还九垠兮,窥地底而上回[11]。风而扶辖兮,鸾凤纷其御蕤[12]。梁弱水之濎兮,蹑不周之逶蛇[13]。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亡所眺其清兮,宓妃曾不得施其蛾眉[14]。方揽道德之精刚兮,侔神明与之为资[15]。

[1]目骇耳回:眼睛惊跳,耳朵昏乱。回,回皇昏乱。

[2]“盖天子”四句:原来是天子静穆地居处在精美的台馆之中。珍台闲馆,指天子的斋戒之处。琁题玉英:椽端饰有五色玉石。题:头,此指屋椽的下端。蜎(yuān)蠖濩(huò):蜷曲延绵的图案雕绘。

[3]澄心清魂:意为排除杂念。储精垂思:集中精神和思想。垂思,即注意。逆釐(xī)三神:迎受三神降福。釐,福。《说文》:“釐,家福也。”三神,天神、地祇、人鬼。人鬼指祖先的灵魂。

[4]搜逑索偶:挑选匹偶。指陪同祭祀的对象。皋伊之徒:如皋陶、伊尹之类的贤臣。

[5]函《甘棠》之惠:具有周初召伯爱民的美德。《甘棠》,《诗经》中篇名。据《毛传》云,该篇为召伯于甘棠树下听讼,百姓感悦其恩德而作。挟东征之意:具有周公安邦的精神。西周初年,东南叛乱,周公东征,三年成功而归。齐:同“斋”,斋戒。阳灵之宫:祭天之处。

[6]靡(mí):倒状,铺垫。薜荔:木莲。琼枝:玉树之枝,即槐树枝。芳:身上的佩饰,如香囊之类。噏:同“吸”。露英:花上的露水。

[7]礼神:向天神致礼。颂祇(qí):祭祀地祇。

[8]长旓(shāo):旌旗上的飘带。华覆:华盖。天子登坛时,停于伞盖之下。威威:即“葳蕤”,指伞盖的华美。

[9]琁玑:即璇玑北斗第四星。三危:神话中西方仙山名。

[10]东阬:东方的山冈。阬,通“冈”。肆:放任。王轪(dài):车毂端的金属冒,此指玉饰的马车。或以轪为车辖,为插入车轴孔中的钉销,以制止车轮转动,拔出后车子才能启行。

[11]龙渊:藏龙的深潭。还(xuán):同“旋”。九垠:九重。

[12](sǒng):疾速的风声。蕤:缨绥。

[13]梁:从桥上渡过。弱水:上古神话中名弱水的很多,此当指昆仑山下的弱水,注入流沙,不能浮鸿毛,近西王母所居之处。濎(dǐng)濙(yǐng):细水流动的样子。不周:神话中山名。

[14]西王母:据《穆天子传》载,西王母住在昆仑之丘,群玉山之上,周穆王曾去拜会过她,并一同饮宴赋诗。玉女:神话中玉女较多,这里当指九府之玉女。据《神异经·中荒经》云:“九府金童玉女,与天地休息,男女无为匹配。”又《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思夫不妻,思女不夫。”袁珂于《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中“玉人”条目下即以为玉女即思女。宓妃:宓羲之女,溺死后成为洛水之神。她曾和几位神话中英雄有过恋爱关系。清:明亮的眼珠。

[15]方:将。揽:总捋。道德之精刚:精诚坚定的心志。侔神明:与天地神明之道德相一致。与之为资:意谓成帝以精刚之道德为求福之凭借。资,凭借。以上六句是写成帝观览西王母等神话故事后的精神状态,以表现成帝祈福的真诚。

于是钦柴宗祈,燎熏皇天,皋摇泰一[1]。举洪颐,树灵旗[2],樵蒸昆上,配藜四施[3]。东烛沧海,西耀流沙。北熿幽都,南炀丹厓[4]。玄瓒觩,秬鬯泔淡[5]。肸蠁丰融,懿懿芬芬[6]。焱感黄龙兮,熛讹硕麟[7]。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傧暗蔼兮降清坛,瑞穰穰兮委如山[8]。

于是事毕功弘,回车而归。度三峦兮偈棠黎。天阃决兮地垠开,八荒协兮万国谐。登长平兮雷鼓磕[9],天声起兮勇士厉。云飞扬兮雨滂沛,于胥德兮丽万世[10]。

乱曰:崇崇圜丘,隆隐天兮。登降峛崺,单埢垣兮[11]。增宫参差,骈嵯峨兮。岭巆嶙峋,洞无厓兮[12]。上天之,杳旭卉兮[13]。圣皇穆穆,信厥对兮[14]。徕祇郊禋,神所依兮[15]。徘佪招摇,灵迉迡兮[16]。光辉眩耀,隆厥福兮。子子孙孙,长亡极兮。

(胡克家校刻李善注《文选》)

[1]钦柴宗祈:恭敬地焚柴,郑重地祈祷。钦,敬。柴,焚柴以祭,即柴祭。宗,尊敬。燎薰皇天:木柴和香草堆架起来后,上面摆放牺牲玉帛,灌酒其上,然后焚烧,使香烟升腾,以享天神。皋摇泰壹:即将柴和牺牲玉帛放在桔皋架上,点燃后举向天空,以享太一神。皋摇,一作“招摇”,皋,悬于半空中便于焚柴的架子,形如古代汲水架“桔皋”。摇,上举。《天马歌》云:“将摇举。”

[2]洪颐:旌旗名。灵旗:旗上绘有日月北斗登龙,以象泰一三星,为泰一锋旗,命曰“灵旗”。

[3]樵蒸:柴祭用的柴薪,粗的为樵,细的为蒸。昆:通“焜”,火光盛大。配藜:同“披离”,分散四射。施(yì):延伸。

[4]熿、炀:都是照耀的意思。幽都:极北之处。丹厓:南方丹水的南岸。

[5]玄瓒:瓒是祭祀时舀酒的勺子,黑玉为柄的名“玄瓒”。觩(qiú)(liú):牛羊角弯曲的样子。秬鬯:黍酒中煮以郁金香,色黄而香者。祭祀时浇酒地上以享神。泔(hàn)淡:盛满洋溢的样子。

[6]肸(xī)蠁:弥漫。丰融:浓郁。

[7]焱(yàn):火花。熛:火焰飞腾。讹:动。硕鳞,指黄龙。

[8]巫咸:此指能通神的巫师。傧:指天帝的先导和侍从。暗霭:黑压压一片。瑞:天神所赐祥瑞的信物。穰穰:丰盛。

[9]三峦:指封峦观。偈(qì):通“憩”,休息。棠梨:离宫名。天閫(kǔn):天庭的门槛。地垠:大地的边界。长平:即长平坂,为泾水边的坡岸。礚(kē):鼓声。

[10]胥德:天下普受恩德。胥,皆。丽万世:美好幸福延至万代。

[11]圜丘:指甘泉宫南的祭坛。隆:高大。隐天:深藏于天空。峛(lǐ)崺(yǐ):弯曲邪行。单(chán):周连环绕。埢(quán)垣:圆环的样子。

[12]増(céng)宫:即层宫,指甘泉山的多重宫殿。骈:并列。岭(líng)巆(yíng):深邃。嶙峋:重叠高耸。洞:深。厓:同“涯”。

[13](zài):事。杳:渺茫高远。旭卉:幽昧不明。

[14]圣皇穆穆:意谓成帝对天神非常恭敬。信厥对:意谓成帝之德诚可与天地相配。信,诚。对,相称。

[15]:“徕祗”二句:意谓成帝来此,恭敬地举行祭祀,故众神都来依附。徕:通“来”。

[16]“徘徊”二句:意谓众神降临之后,徘徊栖留,久而不去。招摇:这里义同“徘徊”。迉(qī)迡(chí):栖止徘徊。

《甘泉赋》记叙汉成帝求子的祭祀过程。赋以求子为首尾,以时间路线为顺序,而其精彩部分,则在于仪仗和甘泉宫室建筑之描绘。扬雄以华丽的词藻和丰富的想象,将天文和人文,神话和现实融会一体,展示了天子出行时队伍雄壮浩大和甘泉台观宫室的宏伟精巧。其富丽和复杂自非常人所能想见,如不极尽夸张,本难以表现。故西汉盛世帝王“闳侈巨衍”的审美追求,就化成文人的巨丽之辞了。

《甘泉赋》对建筑的静态描写具有宏丽和浪漫风格,同时,对于景物的动态亦善于捕捉其刹那间声色的变化,而显示了飞动活泼的情趣。如旌旗在日光中的闪烁,车马在山冈上下飞驰时声响的隐现,燎祭时烈焰的飞腾,深闺中旋风突起,挟混着花草的浓香闯入门户,扬起帏帷,震响钟磬,消逝在静暗幽深之中。这些都写得极其细致而惟妙惟肖。

人类的求子祷祀行为,起源甚为久远,《诗·大雅·生民》中就有姜嫄求子的记载,惜语焉不详。而《甘泉赋》对帝王求子祷祀活动的记叙,则较为详细。故该赋对人类学的研究也具有一定的价值。

赋的创作目的不外有二,首先是汉成帝要借扬雄之笔,记载这次盛举,以表现他对天神的崇敬和对祖宗事业的负责态度,也即所谓的“润色鸿业”。同时,扬雄初次受此重任,借以显露才华,以求腾达。至于扬雄是否在赋中企图以或隐或现的语气,讽刺成帝荒淫,比之于桀纣,谕之以妲己,示之以亡国之征兆的成分,则应慎重,不可轻易断定。

《汉书·扬雄传》以为扬雄有讥刺汉武帝建甘泉宫的奢泰,及成帝宠幸赵飞燕之意,后来服虔和应劭在注释中亦赞同其说。其具体意见有两点:一为对“袭琁室与倾宫兮,若登高而眇远,肃乎临渊”的注释,服虔云:“桀作琁室,纣作倾宫,以此微谏也。”应劭云:“若登高望远,当以亡国为戒,若临渊也。”其实,琁室倾宫,乃精美宫室之通称,亦为天神所居之名。《淮南子·地形训》云:“倾宫、琁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据《汉书·郊祀志》载,汉武帝扩建甘泉宫,立通天台,是为迎候神仙降临居住,故琁室、倾宫,实借神话和方士之说而命名,与桀纣亡国并无关系。二为对“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虙妃,玉女无所眺其清兮,虙妃曾不得施其蛾眉”的解释。班固以为成帝宠幸赵昭仪,故有“屏玉女而却虙妃”之言,“以微戒斋肃之事。”其实不然,此段描写,乃祭坛四周雕绘的神话故事之实录,西王母欣然上寿,乃穆天子与西王母燕饮于瑶池之神话故事,因附近有玉女和宓妃的神话雕绘,故连及之,而言屏却了她俩,不过是说她俩未参与西王母的宴会。“玉女无所眺其清”乃是一个独立的神话故事,即玉童玉女不为夫妻,“眸子不运而风化”的故事。“虙妃曾不得施其蛾眉”,盖出于《离骚》,她“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而不愿接受求婚,故云她竟然不能表现其美丽。总之,这些都难以视为暗示或隐喻,劝成帝不要亲近赵昭仪。甘泉之行,目的就是让赵飞燕生子,如果劝成帝屏却赵飞燕,岂不是故意搞破坏,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扬雄而言,这是他第一次奉诏献赋,从序言看,他有受宠若惊之感,故这篇赋写得最认真,以致有写成之后“梦肠出,收而纳之”的传说。而《甘泉赋》也的确写得好,为其四大赋之首。但这并非因为其中含有讽刺,符合班固重视政治教化的标准,而是该赋体现了西汉巨丽宏富的审美追求,同时具有描绘细致生动的个性特色。

(汤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