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冥王府阎罗殿,端的壮观天地间!全是金玉堆叠,描画出色,层峦叠嶂般,前进后进无数,高入黑天,气派逼人,门高院大,进出无数男女。悟空见过傲来国宫殿,虽亦穷奢极欲,比之真是小巫;又见过天宫,竟是同等规模;自家花果山逍遥世界,与之相比,却不寒碜得紧?
悟空心想,似这等以居所夸人的,大抵不是东西,只玉帝就是一例。不知这幽冥地界,秦广王等,却是何等样子?
正想哩,已随一众鬼魂到了王府门口。
门口排着无数魁梧的吏卒,拿着吓鬼兵器,铁青着脸,挡着鬼道,不允随便进去。命众鬼在旁边一个小门边一一报上名号,等待大王宣召。只见边上亦有些邋遢的鬼魂,在那里抱怨,说要报名,亦是难也,倘身上不带人事,好歹不能报上名,故只有做那孤魂野鬼,在这里穷年累月地瞎等,最长的且已等了十年哩。慌的那一众鬼魂翻衣倒裤,又从喉咙间、耳朵里、屁股沟活抠死抠,终于弄出些项目,自以为得意,一些老成的孤魂野鬼却嘲笑道:“外面这个报名的门才是一个开始,里面不知有多少门户哩!要想早点投胎,岂是那般容易事情?非有万贯家财,惊天势力,要投一个胎亦要历经千险,更何况投成什么样的胎还说不定哩。更其倒霉的是,虽然花了无数人事,不料进到王前,一查功过簿,不得了,什么坏事都干过,这时先要让你每经历无穷折磨,这些折磨,恐怕你每皆看过了。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我每这等穷鬼乐得逍遥,虽不能投胎,但至少不会被投为猪胎、狗胎,一辈子遭人轻贱;因尚未查功过簿,所以亦不知功过如何,至少不用下油锅炸、刀山爬哩。”
这些清话甚多,暂且表过。
却说悟空到得王府,先看了看那阵气势,暗自夸了夸,遂切到正题,大摇大摆进去。刚上台阶,那些鬼卒忽地把些千奇百怪的兵器向他招呼。悟空大怒,豁出金箍棒,把那厮每打得个落花流水春去也,惊得一边的鬼魂屁滚尿流,连声呼问:“那厮忒大胆!忒大胆!究竟何方鬼灵?”
那白衣秀士正在其中,忙说,“他是强梁著名的,非鬼,实在是一个人哩!”
说得那些老鬼点头称赞:“毕竟是人!毕竟是人!惟人者胆大包天,无所不为,即冥王亦怕他每哩!”
悟空一路打去,轰动了王府,一层层传上去,那王却矜持,不现身,叫个狗头军师屁颠屁颠跑出来,连呼:“上仙留名!上仙留名!莫要打了,吃不消了!”
悟空住了手,看那厮有何话说。
那军师稳住了身材,理了理衣裳,方做了一揖:
“上仙,不知何方神圣,我大王却有失远迎。”
“俺老孙乃花果山水帘洞主,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大名久播宇宙,量你不知。”悟空大声言道。
那军师神色闪了一闪,“原来是齐天大圣,真正是如雷贯耳的大名哩——只是我大王今日忙碌,无暇见客,上仙可否下次再来?”
悟空暗忖道,这厮神色闪烁,乃不老实之人,遂喝道:“你那狗样鸟大王是忙哩,俺老孙比他更忙,只今日有这残功夫会他一会,且让开你那挡路的狗腿!”
那厮还想挡路,被悟空一脚踢到一边,只得哭疼叫屈罢了。
悟空乃大步前进,进了正殿。见一个鬼瘦影子,正欲闪去。
悟空喝了一声:“秦广王那厮!却往哪里去?”
那厮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悟空一看,原来不是秦广王,乃是獐头鼠目一人,虽也带着玉冕,毕竟不如秦广王宽阔雄伟。
那厮依然颤抖,神色害怕。
“大圣!大圣!我却不是秦广王!”
悟空心道,怎的这般位重势大的都这等脓包?似这厮抖得如秋风中败叶似的,也堪称王?
“那你又是何人?”
“在下都市王是也!”
“然则叫秦广王那厮滚出来见俺!”
都市王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圣莫非与秦广王有仇?”
“有仇?仇大得很哩。”
“秦广王不在这里,他现在另一处行宫享受哩。”
“然则生死簿却在你掌握之中?交出来!”
“生……生死簿?却不在我这里,在秦广王那里哩。”
“你且告诉俺秦广王在何处,俺自找他去!”
“大圣莫急!莫急!先喝一杯酒——来人,给上仙上酒!”
乃有一队妙龄女鬼,身姿婀娜地从后房摇曳而来,却端着好酒好菜。
“这才是待客之道!”悟空说道。
“自然!自然!大圣不用着急跑到秦广王行宫,我这阎罗殿上却有一口丧门钟,敲一下,则身在他方的另外九个冥王便来到此地,故大圣且方便这里等着。”
“快敲!快敲!”
都市王果然去敲,只听轰然的鼓声,如打雷相似。
二人坐下清谈,互道些仰慕之意,悟空乃问及十八层地狱。
“怎的俺一路看来,并不见十八层?”
“大圣想见十八层地狱?”
“有何不可!来此一趟,亦殊不易,总要看足,回去也当个话头与众仙摆摆龙门哩。”
“大圣——”那都市王低了声音道,“其实地狱并无十八层,乃九层也,所谓九幽,世人很少知道,皆说十八层地狱十八层地狱。若大圣真要看九幽地狱,却只跟秦广王要求,他定答应于你,只不要提我告诉大圣。其实,这九幽地狱本从不对外人提起,实在是我这幽冥界的小秘密——”
“哦,有何秘密可言?”
“大圣如要知道,但保证不对任何人提起是我告知大圣。”
“俺老孙亦是天地间顶重信誉的,自来一言十鼎,七马难追。”
都市王倾过头来,低声言道:“说是九幽地狱,其实只有七层,另两层,一在地上,一在天宫哩。”
悟空大吃一惊,此事当真闻所未闻。
“却当真!”
“当真!当真!到时大圣与秦广王要求参观九幽地狱,则自己可以看到。大圣现在身处阎罗殿,并非真正地狱,真正地狱在下七层,却是少人得知,实在是好玩所在哩。”
“此话当真?!”
都市王点点头,“大圣切记,问时,只可提九幽地狱,免得他怀疑我告知大圣哩。”
“这个晓得!晓得!”
二人遂又说了许多闲话,可惜无太阳,不然又是曝日谈天一段佳话。
这时,只听殿外轰隆隆的,似有千军万马来临。
“秦广王来了!”都市王言道。
“妖猴在哪?”一雄厚声音言道。
“你爷爷却在这里!”悟空喊道,一个大步,出了殿门,却见前面黑压压尽是地狱鬼卒鬼使,牛头马面,奇怪凶兽。领头的乃是九个冥王,秦广王正在其中。只见那都市王亦龟缩着头颅跑到冥王队伍中去了。
悟空冷笑一声。
“妖猴,你却如何这等大胆藐视我地府?却不要命来!”
“你这地府?呸,比天宫又如何?俺老孙打得天兵天将流水而逃,你这地府恐更不堪俺一击!”
“这厮大言!真正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小的每,且给这妖猴一点厉害看看。谁先上?”
只见一个九头的虎头人身的怪东西跳到阵前。
“你是何丑陋怪物,报上名来,俺老孙棒下不死无名之鬼!”
“咄!我把你那不知地厚的东西,俺是地狱先锋,闻名鬼府的粗鲁鬼[18]!”
二人遂交上手。那粗鲁鬼何曾是悟空的对手,刚上手,被悟空一棒打在一个头上,先蔫了,即刻走下战场,捧着个断头在旮旯哭泣。
秦广王见势,乃命都市王上阵。
这都市王勉强上前,与悟空虚幌几下,便败下阵来。
秦广王见此大怒,“统统是没用的东西!”遂看了周围一圈,目光所及之处,都有后退低头的趋势。遂叹了一声:“兵到用时方恨少啊!——兄弟每,这妖猴乃不讲理的东西,我等却不必与他较什么礼义,大家一齐上前,分他的尸啊!他的肉精细着哩!”
将旗一挥,无数鬼兵潮水而上,都以为鬼多好办事哩,哪里知道悟空的神通?
悟空抓一把毫毛,变做无数个半真半假的悟空,挥着半真半假的金箍棒,在那鬼兵中横来横往,碰着的非死即伤。大众见势不妙,瞄准时机从旁退走的亦是无数,最后只剩十个冥王,和十数名鬼将在苦苦支撑,地下尽是死尸以及哭喊的伤者。
悟空越发轻松,只见他把个金箍棒耍得有模有样,变幻莫测,东西南北,无不生风,那些个鬼将先是死伤了数名,十个冥王,亦少不得伤筋动骨,即秦广王自己,亦受棒击,心底里疼得紧哩。
悟空得势不饶人,一边打,一边在那里嘲笑他每:“冥王!冥王!今日这戏打得精彩,武生小丑,行行不缺哩。”
秦广王见是个必败之势,叹了口气,道:“两边住手!”
果真冥府这边住手,悟空还嫌打得不过瘾,在那厢抱怨哩。
“罢了!罢了!我等打亦打不过你,你想如何吧?”
“简单!简单!且把那生死簿与俺老孙看看。否则,嘿嘿——”他却飞到半空,使出神力,把一幢华丽高楼打碎,“你等就如这高楼一般!”
“只是看看?”
“俺老孙岂能骗你?”
“罢了!勾死鬼,把生死簿拿来给这位上仙看看。”
那生死簿果然拿来了,悟空一把抓过,翻了几翻,道“不是这本”,遂又拿来几本,终于在第十本猴属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看到自己名字,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其他花果山有名有姓猴子,尚有不少。悟空见此,遂将那几页尽皆撕下,嚼了几嚼,咽下肚去。秦广王等九王却在那里面若死灰,唯都市王隐隐有得意之色。
“你这泼猴,居然不讲信用!”秦广王怒道。
“信用!信用!值个屁用!生死当前,老孙管他甚鸟信用!”
这些冥王皆敢怒不敢言。
“既已如你所愿,你现在就走吧,我等实在不能奉承你了。”
“慢着!慢着!秦广王好歹也是地府之君,却怎不知待客之道?俺老孙千里迢迢来到贵地,好歹也要奉上一些个茶水酒果,再领俺到处参观参观,方显得东道本色也。”
“你随便观光,我等却无空服侍上仙你!”
“哦!俺闻地府有九幽地狱,何不带俺去参观参观?”
那秦广王及其他八王脸色皆变了。
只听秦广王道:“那是世人乱传,我这地府何来九幽地狱!”
“既无九层,总该有七层吧?”
“你!”
那秦广王泼天怒火,无法发泄,真正打也打不过他,斗也斗不过他,乃一再叹气。
这时,只听都市王发言道:“秦广王,今日是我地府生死存亡之际,别的计较岂能再顾及,答应了他罢。”
其他冥王亦一齐来劝秦广王。那秦广王恨恨地看着都市王。
这时悟空言道:“俺老孙亦不熟悉你那地形,且再派一人,好歹做俺向导。”
秦广王到这时,已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却说道:“你真要游,便让你游,若要向导,便派都市王去罢。”
都市王一听之下,吃惊不小,“秦广王,怎能让我去?”
“那七层地狱,你最是熟悉,除了你,难道还要让我每九代冥王去?”
那另八代冥王遂一齐撺掇都市王去,好歹先把悟空这尊瘟神请走再说。
悟空见势,亦发怒要敲都市王孤拐。都市王乃满含怨恨,答应带悟空前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