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反西游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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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如何易水上 未歌先泪垂[127]

话说师徒每离了香雪国,一路前行,这日又到一国。这国看去甚是萧条,虽至午饭时间,却难见炊烟。道路倒甚是宽阔,惜无人耳。八戒腹中已饥,此时不管不顾,便扯开他公鸭嗓子呼喊起来:“吃饭也!吃饭也!”

只这一声喊,只见各家开了门,皆是些小孩、妇女、老者、残者、弱者,纷纷探头观望,见是几个和尚,各自叹一口气,纷纷关门。

长老见这些人皆面黄肌瘦,气象不佳,似是久病缠身般,甚觉奇怪。因长老自觉渐近西方圣地,这一方之人,理应气象庄严,人人安平福乐,孰料竟有这等窘贫之国?他便起个怜悯之心,命行者去问问,究竟此国人如何这等不中看;如有施舍,也随喜一点,好充大家之饥。

行者领命便去。敲了几家门,只不开门耳。幸得一老者,把门开了,行者闪进门内,老者关了门。不知行者在内何干,许久不出门。八戒先自不忍,大叫道:“师兄却会算计,他在那厢先自吃个罄饱,却把些残羹冷炙来打发俺每哩!”乃愤愤不平,撺掇长老念紧箍咒,幸得行者恰那时出来了,不料两手空空也。

八戒近行者之身,起劲闻闻,方知行者亦不曾吃甚东西,乃悻悻然而去。行者叹口气,对长老言道:“师傅,你不知这是何等国度哩!”

长老问道:“是何国度?”

行者道:“此国唤作寡妇国!”

八戒道:“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今日莫非俺每皆进不得她每门,吃不成斋饭么!”

行者冷笑道:“斋饭倒是没有!冷水多多!东南风多多,还比西北风当饱哩!”

长老道:“徒弟,此话是何意思?”

行者忽然跌下两滴清泪来,把众人吓一跳。长老慌忙道:“徒弟,你莫非遭了甚么委屈?”

行者抹去眼泪,凄惨言道:“这寡妇国实在是天下至穷之地。我方才到那老者家中,那老者独自一人过活,他详细道明国中一切。本来这国并不叫寡妇国,名宜苏国,当年亦是贸易往来的中转之地,甚是繁华,不料后来风水轮换,因他国战乱,这贸易之路改变,他这一国便迅速凋零下去。国中壮年男子,因见难以营生,不得不离去乡土,往西方上国讨生活而去,却狠心把弱妻稚子年老父母抛在家乡。不知何故,他每再不回来,这些妇女孩子老者,还有些病残之人,只得苦苦支撑。那老者告知我,这国中许多家里,往往只有一条、两条裤子,通常谁出门谁穿。那出门的,是为了找些食物,嫩树枝叶、鸟蛋、地里野菜、河里鱼虾等,不料年年这么争抢食物,却把树木全部枯死,鸟全部远飞再不回来,野菜也断绝了根,河里鱼虾更是死绝!”

长老不信道:“她每何不种些田地蔬菜,聊以充饥?”

行者道:“师傅,你看这四边土地,哪里是种地所在!”长老一看,果然这里多是荒漠干燥之地,只零星见些仙人掌之类的干旱植物尚挺立不倒。长老叹口气道:“委实辛苦她每了!”

行者道:“穷苦既已如此,我每还能要甚么斋饭?听那老者之言,现如今食物已然快绝断了,这一国之人只得隔三天,差五天吃一顿饭,那食物还是陈年保存的哩!平素只是喝水,言能充饥。因食物难觅,这国人便连自己的巴巴[128]亦珍惜非常,要回收利用哩!更凄惨的是,这国人如今已然有易子而食的了!”

那长老听行者这么一说,双手合十,苦叹一声,道:“不料贫至如此,便吃人的手段亦要狠心拿出!徒弟每,你每素来自夸本领高强,难道不能想出办法,救这一国人的性命?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我辈乃往西天取经去的,若见死不救,佛祖跟前,却如何交代?”

三个徒弟黯然相觑,实亦不知如何是好。沙僧道:“师傅,你不知俺每虽有降龙伏虎的手段,实在只是些打斗、变化本领,要让这一国忽然兴旺起来,亦自难哩!”

行者想了想,道:“且先拿这方土地来训话!”念个口诀,那土地老儿果然现身,却是一身破铜烂铁的货色,窟窿倒是无数,露出腌臜不净的躯体,连味道都是浓郁非凡的哩!他口中道:“不知是何方神圣来到此地,唤我到来?”

行者道:“你听着,我每四人乃是东土大唐派往西天取经的和尚,今路经此地,见这国人民窘困异常,却要拿你问罪,你为一方土地,便当为一方造福,缘何任此国衰落至此,人民生不如死,你却无动于衷?”说罢祭出要命的棍子,叫土地伸出孤拐来。

土地老泪纵横,扯着自家破衣服言道:“圣僧每看我这一身衣裳,便知我的日子亦不曾好过也!这寡妇国的壮年皆到他国谋生,将自家父母、妻子、儿女都不要了,弄的这一国皆不聊生。我亦曾于灶日上天言事,那些大小老爷皆不信有此等事,说自古叶落尚归根,狐死尚首丘,人亡自归故乡,焉有一离故土,再不回来之理?便说我要救济款,乃是欲饱中囊,教我百口难辨,饮恨回头。”

长老道:“那些老爷,何不亲自下来看看,则不就令他每相信了?”

土地苦笑道:“你这位长老真糊涂,你想那些老爷皆是端坐神仙台的,整日忙于炼丹、交游,哪里有闲功夫下到凡间来一看?况且要说动他每下来,要经过多少关节?送多少人事与那些看门的,传信的,后房得宠的?你想我这一方,贫困已如此,哪里拿得出丁点人事?”

行者怒道:“忒可恨!忒可恨!你且言那些老爷现在何处,我每兄弟这就打过去,管教他每神仙台塌了,神仙也不要做了也!”

八戒、沙僧随声附和,皆是张狂愤怒之状。

长老喝住,乃问道:“土地公公,然不成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这国人性命?”

土地点点头,道:“办法何尝没有,只是实施起来太难而已!”

行者道:“你且说说看,有甚难处。实在不行,便只有打上天去!这方人不能活,则那些坐神仙台的老爷也不要做神仙了!大家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罢了,又何惧哉!”

土地道:“这位圣僧真是一片拳拳之心,令人好生敬佩!”

行者道:“再莫来此等勾当,现今是何等时候,说这些拍马腿的事?且罢了吧,你且说说办法?”

土地道:“办法有两种。一是救燃眉之急,须把国家藏粮的丰年仓里储存的粮食尽皆发于民众……”

行者道:“你说这里有个储存粮食的丰年仓?那何以至今不发粮食救人性命?”

土地道:“圣僧忒天真了也!你想,这仓是国家所有,国家自然不会轻易给予人民。更何况,那些高官还要借此发财哩!”

圣僧道:“却如何发财?”

土地道:“那些尸禄的贪官把仓中粮食偷偷卖与奸商,奸商再在市场上高价抛售,因此便把那些穷人剩余不多的财产尽数搜罗,此后又把人口来抵粮食,不知已有多少人家失去儿女了哩!”

师徒每一听,不觉大怒,道:“竟有这等龌龊的官府!”

土地道:“你每不知世道险恶,现如今这些做官的,囊中已饱,只顾歌颂天下太平,糊弄天子,哪里顾下民死活?!”

行者道:“你说还有第二种方法?究是如何?”

土地道:“这第二种方法,便是与他处土地商借些肥沃土地,运来此处,再引几条河流,以助灌溉,使这里人民再种起土地来,如此则可治本,永绝国家后顾之忧。”

八戒道:“你却好笑,要向其他土地商借肥土,你怎的不早去?”

土地道:“其实惭愧,你看我这寒酸模样,那些富裕土地哪里看得上我?平素是面都见不到的!”

行者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每分头行动。八戒与沙僧去打破丰年仓,开仓赈粮;土地与我指点那些富裕之地,待我向那些鸟土地每要些肥沃土地出来。师傅,你看如此安排可好?”

长老道:“如此甚好,为师便在此等你每喜讯,千万要救这一国人的性命!”

八戒、沙僧得土地指明丰年仓所在之地,昂然而去。

行者把土地裹挟到空中,于空中做个狮子吼,告知这一国人民,可往丰年仓领取粮食。那些看到行者、土地于空中叫呼的人,皆道是神仙显灵,慌忙叩头,一时传呼开去,大家匆匆往丰年仓而去。

且不提八戒、沙僧英雄手段,单讲行者把土地裹挟着,先到一处山上,这山上土地果然肥沃,行者唤出土地老爷,与他借土。那土地哪里肯答应,被行者发怒打了一棍子,方才哭哭啼啼地允了,却又说自己没那本事把这些土运过去。行者冷笑道,原也不指望你有这等本事。使个神通,把自身毫毛拔几根,吹口气,变作许多神猴,便欢欢喜喜地把这些地皮捧着。行者从寡妇国土地那里又知道其它肥沃土地所在,便不要他再跟随,只让他带着神猴每往寡妇国铺土地去。自己径往那些所在,使出天大手段,把那些吝啬的土地折磨得不堪,只得任他搜刮地皮而去。

幸得行者有这本事,只一会儿,那寡妇国国土焕然一新,荒漠早已不见,到处是肥沃土地。行者寻思尚需几条河,便想起小白龙,那小白龙听师兄命令,果然变回原身,寻那有水脉之处拱一拱,居然被他拱出几条大河来。那土地目瞪口呆地见行者凌厉行事,待事情成功,不免千恩万谢。

长老见行者得胜,欢喜非常,让他速去支援八戒、沙僧每。行者听师傅命令,要土地好生看守长老,自己驾一朵云,往丰年仓而去。

单讲丰年仓前,正是一派混乱,但见八戒与沙僧正与无数兵士苦苦鏖战。那些兵士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皆膀大腰圆,与这寡妇国的名号殊不匹配。这仓外尚有无数老弱病残之人,睁着绿色眼睛,单等这场大战的后果。行者见鏖战不是办法,便又把他的猴毛供出来,霎时间,天昏地暗,那些猴子如阵风,直冲进军队之中,把他每搅得七零八落。那些军人团团围住八戒、沙僧二人尚不能取胜,此时又撞见行者的嫡系,哪里还能坚持,遂发一声喊,顿作鸟兽散。

行者收得猴毛,与八戒、沙僧打开仓门,呼唤那些饥民,可纵情取粮食回家。这些人哪里来得及说甚感谢之语?皆风子一般冲进仓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当地狼吞虎咽起来。这些陈年的粮食,许多都发红、发霉了,这些饥民却吃得津津有味,眼中还流下幸福泪水。

果然大旱见雨丝,其心乐怡之处,小子的笔皆不能描述!

行者、八戒、沙僧看这些人死命吞吃粮食,居然不说一句话,满仓听得皆是吧唧吧唧之声,如吃草畜生相似。行者叹息道:“可怜!可怜!到这地步,人哪里还比畜生高明?”

兄弟每正看着这些饥民每痛食,忽然听到外面车马阵阵,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少年尊贵之人来到,看他打扮,正是这国的国王哩!这国王身边尚有无数满脑肥油的硕大官吏,还有无数军士将他每护住。

那国王来到仓门口,见民众在那里不顾体面地吃粮食,不觉大喊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他身边一众官吏便吆喝起胖大嗓子,道:“国王陛下驾到!”

那仓内吃食之人忽然听到国王驾到,皆放下动作,回头一看,果然是国王,神色大变,不觉跪倒在地。口中轰然叫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者每见这些饥民忽然变了脸色,皆面面相觑。

只听那国王与这些饥民言道:“尔等平素皆是良民,何以今日竟造反起来,不怕株九族!”

跪倒的饥民每一闻此语,皆觳觫起来,窃窃私语,那心里转得快的,竟就呜咽起来。众人嗡嗡商量许久,推一个老者站出来,跪倒国王马前,道:“禀陛下,我等皆是陛下子民,哪里敢造反?只是多日无米饭充饥,故此大胆来此吃一顿。”

国王奇道:“寡人听闻国家连年丰收,尔等却说无米吃?然则寡人平素吃的米,莫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更何况,尔等没有米吃,何不吃肉?却大胆做造反的勾当?”

老者惶然道:“陛下!陛下!我等绝无造反之意,请陛下明鉴!”那后面的众饥民便随之喊冤起来,都道没有造反之意。老者待众人声音淡下去,又说道:“禀陛下,今日造反的,其实不是我每良人,实在是这旁边站着的三个异地和尚,我等皆亲眼见他每与陛下铁骑厮打来着!”

“正是!正是!”那些饥民纷纷言道。

行者、八戒、沙僧亲闻这些饥民反咬自己一口,不觉怒发冲冠。

八戒言道:“你每这些忘恩负义之人!俺老猪要将你每一个个剥皮、抽经、剁下肉来晒了防天阴!”

行者却叫道:“造反了又怎的!我每就要造你的反,你又待如何?”

沙僧亦晃着雪亮的禅杖,大言道:“俺观你这国王,不知米肉之别,竟如白痴一般,还在俺兄弟每面前卖弄威福?却要看俺禅杖答应不答应!”

不料行者每语言忒凶狠了一些,把这国王吓哭了,大声哭着要奶妈。那奶妈慌忙过来,当众撩起上衣,把个硕大的****塞进少年国王嘴中,这国王得了奶,方安静下来。却把一厢的行者每看得目瞪口呆。那八戒眼都直了,连道:“做国王竟有这等妙处!竟有这等妙处!”

那国王吃了个够,回过神来,问旁边的大臣每,该如何处置行者每。那些大臣纷纷上前,说了好些话,最后一致起来,道是要把行者每抓住送到马车上五马分尸。行者听了,大笑道:“尔等要五马分尸,那就五马分尸罢了,我今亦不动,你每便先把我放到马车上,也好让我兄弟知道五马分尸的程序,莫要临时慌乱了手脚!”

他便公然站立当地,任军士每把他捆住,放到五马中间,一声令下,那些马如飞一样往四面狂奔。众人惊叫一声,以为行者要支离破碎,孰料行者仍在大笑,只见他身体忽然便拉长许多,薄薄瘦瘦,如一张黄纸相似。国王看得高兴起来,大叫道:“这和尚原来是个会耍戏的!好玩!”

行者听少年国王赞他好玩,越发得了兴致,把个身体延长无限。又忽地飘到空中,连那些马都跟着飘到空中。

“好大一只风筝!”那少年国王拍手叫道,“丞相,你将这人留在宫中陪我玩耍吧!”

那丞相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行者却发怒道:“你这泼毛孩,俺是甚么身份,做你的玩物?”大喝一声,霎时间,那五匹马如听到青天霹雳相似,竟七窍流血,命毙当场。行者从绳锁中走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人丛中把那小国王擒住,扔到八戒脚下。八戒扮个鬼丑模样,对着小国王吓唬许久,那小国王果然嚎啕大哭起来,把沙僧烦得不行,抓住这小国王,要学八戒,将之抛到天上去。忽然听到长老声音,道:“沙僧休得无礼!”

兄弟每一看,那长老被人捆着,已送到这边来了。行者慌忙飞到长老面前,把几个押送的军士踢倒在地,把长老绳索解了。长老一得解脱,便走到沙僧面前,把那小国王扶起,亲自送到那些大臣手中。

八戒嘀咕道:“师傅专一灭自家威风,败人好事!”

见行者每本领高强,那些大臣亦皆胆颤,不敢强言,只得好言与长老说话。那长老将求取真经的老话说一遍,那些大臣不住称赞长老难得的心诚。那国王听大臣每意见,便在长老玉牒上盖罢国印。此时,八戒忽又闹起来,道是肚中饥饿难忍。那大臣每见机便将师徒每引到王宫去,却好金碧辉煌的王宫也!霎时摆上席来,行者、八戒、沙僧忍着气,一言不发,囫囵吞枣,风卷残云了去,摸摸肚皮,霎时便拖着长老走人。

直走出国门,徒弟每都不说话。长老忍不住询问徒弟每何以这等阴沉,那八戒抢先把事情来龙去脉源源说罢,便埋怨长老,怪长老多事。长老叹了一口气,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行者道:“这寡妇国怕要血流成河哩!”

沙僧道:“师兄管这作甚,凡人自作自受,他人亦实在干涉不得也!”

只是行了许久,师徒每才将寡妇国的经历放在脑后,只因面前出现了一座山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