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井深似无底,只隐隐有呼喊声传自远处。想是幽冥界中鬼魂熬不得清苦,不觉叫喊。自暗中听闻,且独自一人,即人高胆大如悟空者,亦连打了三个寒战。
那幽冥之界,自古是有去无回之地。悟空想及老马猴所言,什么拔舌狱、剥皮狱,什么剔骨坑,脔身坑,不觉如在目前。况兼飞行之中,不敢伸展手脚,沿路都有飞叫的东西,时时撞到悟空身上。悟空运天眼一看,乃是些蝙蝠,却硕大肥盛得紧哩,身带血腥之味,爪子上尚有丝丝肉,亦不知它每从何而得。悟空乃运一个神通,周身罩起一个气圈,方抵挡那些丑陋东西在外。
行不多时,远处乃有点点亮光而起。悟空降下身来,仔细一看,原是一条细径,曲折似羊肠。那路边却隔不多远即挂上一具小小灯笼。微暗灯火,哪里照得清前方?
不提道路昏人耳目,即那味道,亦令人难忘,却是又生锈、又滴着血一把老破铡刀相似,又兼着些屎尿骚、屁臭,如来到蚯蚓之国——悟空回想当年挖蚯蚓钓鱼耍子,那蚯蚓孳生之地,湿滴滴的,何曾不是这样味道。
正行间,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吆喝声。悟空隐在暗处,见是一个牛头牵着一个人模人样东西。锁链叮当作响,牛头则大声呵斥,叫那人样东西快点走。那人样东西喋喋不休,还在与牛头商量甚么。
悟空听得仔细,原来那厮意图贿赂牛头,许的诺有:给牛头一座金纸山,一堆纸侍妾。牛头不允,道是他不图这等享受,平生所好,只在食人而已。那厮机灵得很,一听牛头发话,乃大言道,要为牛头每日送上一对童男童女。
“那童男童女,味道最是紧嫩得狠哩。”那厮道,“况且据我所知,牛头大爷哥只能嚼嚼地狱里没肉的鬼魂而已,岂能尝尝鲜嫩原味?”
那牛头被说中痛楚,大是恼恨,抽出一根鞭子,啪一声抽中那厮。
“啊呀!”那厮哭泣起来,“好生疼也!”
“我把你那怕死的东西,看你在爷前许下海口!”
“大爷!大爷!慢点着鞭!我亦不是夸口啊!我是亲办过人肉买卖,居中贸易,正是轻车熟路,大爷要多少却正有多少!”
“你这厮正是该死!”
牛头的话头却明显轻了。
那厮见风使舵,言道:“大爷,你却不知,原来在地上,这等买卖正火红得紧哩。不知多少人家因生的子女太多,照顾不过来,求爷爷告奶奶的,欲待卖他娘几两银子,赚这现前享受;又有那一等,生下儿女,却往死里糗,[10]折磨得那儿女生不如死,故亦有偷逃来找我,情愿押付小命一条,只不过换死前数日享受的!”
牛头道:“怎的官府却不管?”
“管他怎的?大爷不知,那买主正是那辈哩。高堂明镜悬,枉为父母官,那辈别的不甚精通,倒是这吃人的勾当,尤其讲究哩。凡老瘦人、妇人、少艾、小儿、壮汉无不有名有目,通名两脚羊,或有好吃醉人者,或有好吃人腊者[11],嗜好之繁,我都列举不过来哩。凡升官进爵,哪个聪明的不要孝敬上司几顿美味?故此我在世上,实在左右逢源,乃敢在大爷面前夸口!”那厮讲得头头是道,不由牛头不信,遂缓了脚步,在那厢埋头沉思。
“大爷,你看?”
“这等……你却当真?”
那厮闻见,知有道了,欣喜若狂。“绝对!绝对!绝不忘大爷大恩。每日定送上一对童男童女!”
“只这事难办也……你且说近你那地方,有无与你同名同姓的?”
“有的!有的!我家庄上却正有一人,与我同名,乃是滥人一个,贱命一条,大爷……”
“如此,则你有救了!”
悟空听到此处,火从心底腾腾冒出来,跳将出来,亦不言语,一棍两尸。
(列位看官,都说人只有一死,不知鬼亦有一死。鬼之一死,则永不再进轮回,简洁而言,就是它每彻底消失,既不见于仙界,亦不见于人间,亦不见于地狱也。)
悟空恨恨而行,远远见一座城池,在黑烟黑雾中闪烁。想是到了鬼都,所以灯火尤见分明。走将前来,见那城池甚大,前面却是一条浩大河流,乃是黯红流水,波涛滚滚,水面上一层层白色泡沫,细细看去,不是别物,乃是些人肉碎块,随波逐流去也。
那水大的很,奇怪的是,竟无一座吊桥过去。欲待一飞过去,却被旁边一人耽搁住了。
“兄台让一让,让一让,即求死也要讲个先来后到也。”原来却是一白衣秀士。这厮倒标致得紧,尚摇着一把扇子。
悟空乃露出狰狞面目,龇牙咧嘴,吓那厮一跳。
“你先!你先!恶者总在先!强梁者不得其死也!”
悟空见这厮说话咬文嚼字,半懂不懂的,却有些好奇。
“兀那厮,你却如何死的?”
那秀士先不言语,含微带笑,掀开下衣,却见情根之上,色彩斑斓,红白相间。“兄台可见得清楚了,某是牡丹花下鬼也!”
“你这厮忒也不济!似这等羞耻事情,也好当众向人卖弄!还戴巾儿人[12]哩!”
“兄台迂腐得紧哩,实在可爱!方今世界,偷香窃玉,唯戴巾儿人在行,兄台难道不知?”
“读书,读书!读死书!读死人!死人读书!读死人书!”悟空和那秀士正在言谈中,却见旁边闪出一鬼,破衣烂帽,瘸着一条腿,在那里骂人哩。
“却不要理那厮,那厮是一破落户,书都读不起,不死何待?像兄台这等鲜衣亮服,方是我辈中人也。”
悟空吓了一跳,看了自己着装,乃是从东海巧取豪夺来的,不仅面红。
正自羞愧间,忽见一大堆鬼魂从各处涌来,流水一般,正是欢呼踊跃,群情跷待。道“来也!来也!”
悟空一看,但见那波涛之上,摇着一橹破船的,乃是一个胡子邋臜的壮汉。那汉子摇得好橹,心情亦好,却在那里放声大歌哩: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13]
“好词!好词!”众鬼哄然道好。
“马屁也要拍,钱财不能少,要从此水过,先付买路钞。”那摇橹的汉子言道。
“晓的!晓的!我等早准备好了。”却见那些鬼魂都从喉咙里、屁眼里抠出些东西,闪闪烁烁的,原来是些金银珠宝。
那汉子把船靠了岸,众鬼依次把钱财奉上,却上那船。最后到悟空,悟空却两手空空。
“原来兄台不仅是迂腐鬼,且是吝啬鬼也。度不得此河,却不能投胎转世,永在此河岸上徘徊,日子亦苦得紧哩。你看那厢,正是些穷鬼酸户,眼巴巴地望着我每哩。”那秀士言道。
却果不其然?它每却跑过来,围住那汉子。
“艄公艄公,今日宽容吧,等我后日发达了,再多多奉上。”
那汉子不耐烦,挥开那些鬼魂,却只讨悟空要钱。
“看你穿的亦富丽堂皇,怎的没有船钱?亦忒小气了些。”
“没钱又待怎的?俺老孙到处吃白饭,即在天宫厮混,亦不曾给玉帝老儿一厘钱!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向俺讨钱花?”
那汉子却发了怒,一把薅[14]住悟空领子,被悟空一把甩开。
那汉子跌了一重跤,恨恨地爬起来,破口大骂。言词甚粗俗,难入大雅之耳。
那秀士却喝了一声彩,道:“兄台更是强梁鬼一个!”
艄公无奈,只得起身,上了船。悟空却不依,非要他把那些穷鬼全部带上。艄公晓得悟空是强梁的,亦自怕了,只得遵命,那些穷鬼一个个感激得鼻涕眼泪如雨而下。
悟空最后跳上船。那船却“咚”的一声,差点翻了。
“不好,你这厮非鬼也,乃是一个活人!”艄公道。
众人闻说,俱大惊失色,悟空却不顾他,只叫艄公开船。那船便向城池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