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师徒每安然逃了被吃的命运,来到鱼龙国。这鱼龙国非常热闹,人来人往,皆是正常身材,与横尸之国人完全不一。长老说的好,这国人终于有些中原气象。只是不知鱼龙国名何义,不免怀些困惑。
八戒是喜欢热闹之人,在这热闹之所,竟如鱼得水,效人摩肩擦踵,耳鬓厮磨,呵呵直乐。
看官,你倒这鱼龙国有何热闹?原来,这一国之内,到处是耍戏卖艺的。有缘竿的,爬到高处,罩目做远观状;有抖丸子的,把好些铁球依次抛入半空,接住再抛,循环不绝,如想象中有一根线把这些铁球窜起来相似;有兴云的,吞一口水在嘴中,却从鼻子中喷出水雾;有腹旋的,两人把一竿长枪抵住一人光肚子在半空,一面走着禹步;有戏车的,只见一个轮子,数人叠罗汉,在这轮子上站稳,那轮子还兀自向前走;有吞刀的,把刀剑自喉咙塞进去;有履索的,一人在一条细铁线上自如走过;有吐火的,张口就是一团火出来;有转石的,数人把数个胖大的石磨压在一人肚子上,一面推着石磨,如磨面一般;有扛鼎的,卖那一身力气,把重物高举半空;亦有象人、象兽的,戴着假面,做种种奇怪之状;亦有唱戏的,在戏台上咿咿呀呀扭捏做姿。凡百表演,每个表演前都汇聚无数之人,端的是人山人海,喝彩声震天动地,无非太平景象。
长老看了这许多节目,却凭空叹了一口气。
行者奇道:“师父,今日所到鱼龙国,正是歌舞升平,万民同乐,师父还有甚么可叹气的?”
长老道:“你每是不知道,我离乡已久,今见此繁华景象,却不恰似我那故土大唐的盛况?作回首观,真如雾如电如梦!不知何日再回故国啊!”说罢,几滴清泪落下来。
沙僧道:“师父且莫担心,从大唐到天竺,乃有十万八千里,今我等已走了不下八万里,则那天竺已不远了。”
长老乃点点头。
行者忽然问道:“这国何以叫做鱼龙国?怎的并不见鱼龙?”
长老道:“这却是你每所不知,我猜这国名为鱼龙,或者是因这里人皆喜欢鱼龙之舞。”
沙僧道:“何谓鱼龙之舞?”
长老道:“传说西域有鱼龙之舞,演舞之人,皆带鱼龙之面具,效鱼龙之动作,所以称作鱼龙之舞。我观这一国之人,皆喜欢杂耍之类,或者尤重鱼龙之舞,所以才有此名。”
行者不信,拉过旁边一人,那人所言,与长老竟宛然一致。行者、沙僧方才信服师父博学。
这边师徒三人边看边谈,那边八戒已经胡乱钻到人堆中取乐去了,把三人好一阵找。好在八戒自己叫起来,道:“师兄过来!这里却有你的猴孙哩!”
行者只道八戒是胡说,却仍旧过去一望。果然,有一场子,是一个彪悍的汉子在耍猴哩!只见那些猴子依着大汉意思,或坐或起,翻筋斗,缘竿,操枪棒,直立,倒立,无所不为。倘一懈怠,鞭子便到身上,那些猴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长短不一的旧痕新伤。那大汉却是真打哩,那些被打的猴子每痛得龇牙咧嘴,尖叫不已。围观之人,却欢天喜地,大笑不止,为猴子每精彩表演不吝掌声,那猴子每却也懂得观众掌声之意,便活灵活现,装模作样,向众人一躬到地,以示得到知音之意。
行者看了一会,甚觉无趣,转身欲走。忽然,那些猴子都发了风似的跳出场子,观众不知出了甚事,皆惊慌不已;那大汉怒声大叫,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响煞,却怎么都唤不回那些猴子。这么多猴子发风般在人群中窜逐,使这人群大乱。行者惊讶间,那些猴子已经把他围住,皆跪下叫道:“大王!大王!想煞俺每!这些年你却到那里受苦去了?”
行者大惊,连忙道:“尔等何以说出人话来了?”
猴子突然说起话来,却不把众人惊呆住!
那些猴子每不管他人议论,只是抓住行者衣裳,大哭大嚎起来,皆伤心至极。把行者弄得尴尬,既不知这些猴子何以抓住他不放,又奇怪它每哭得真诚,像是真有大悲痛。他亦不忍心把这些猴子推开,一任它每哭得天地昏暗,许久,这暴风骤雨般的哭声才停歇。几个年长些的猴子乃问行者道:“大王,这些年你音信全无,却不知花果山经历许大变化,今已面目全非了也!”
行者道:“我想你每错认了人,我不是你每大王,我乃往西天取经的和尚也!”
一听行者否认,群猴又大哭起来,一齐道:“不好了!不好了!大王已丢失本来面目了也!”
行者苦苦解释道:“不是不认你每,委实我从不曾做甚么大王,自有记忆以来,便在山底度过,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只胡乱吃些铜汁铁块过活,后来被我师父所救,故此一心与他同上西天,拜谒佛祖哩!”
“大王,你是糊涂了!你乃是天地间赫赫有名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曾占山为王,也曾大闹天宫,活得是潇洒自如,有声有色,谁人不知,谁人不敬?千不该,万不该,何以便做了和尚?!转丢了本来面目,实在可惜,倘传出去,却不被江湖上朋友笑话!”说这番言辞正义话的,是一个年岁颇大的马猴。
“正是!正是!大王,把这身破衣服丢了吧!把头上的怪箍丢了吧!把毛重理出来吧!却重回花果山去不好?虽然花果山现在荒废了,只要大王登高一呼,应者必然云集,那时重整山河,未为迟也!”群猴撺掇道。
行者不知所措,只知摇头。此时,合城的人闻得猴子亦会说话,均汹涌而来,把行者和群猴围得水泄不通。中央行者与群猴说话,便有人传声到外面,如此如此,众人见群猴说得这等有声有色,大加称叹。
且说行者被群猴缠住,八戒挤到人群之外,慌忙找到长老,添油加醋,把行者遭遇重述一遍。乃大言道:“祸事发了!祸事发了!弼马温要重出江湖了,天地又要不清泰了!”
沙僧忙掩住八戒的嘴,道:“二师兄,千万莫要胡言乱语。玉帝也曾告诉三界,言弼马温大闹地狱,被玉帝发怒,将他阳寿消去,做了短命鬼,魂归轮回。你又说甚么弼马温要重出江湖?况且俺每皆见过弼马温那厮,却何等光彩照人,强梁不屈,你看大师兄灰头土脸,焉能是弼马温?他一心保护师父上西天取经,焉能被几个猴子糊弄撺掇了,自以为是大闹天宫的人物,便跑到山野,做那山大王的勾当?况且师父有紧箍咒,怕他跑到天边!”说得八戒连连点头。
长老觉这二人言谈古怪,自己倒有诸多听不明白之处,忙问:“弼马温是何人?与行者有甚关系?”
沙僧道:“弼马温乃是一千年前一只妖猴,专门扰乱天地。不知为何,市上那些猴子轰然以为大师兄乃是当年的弼马温,故此聒噪不已。”
长老听明白了,点点头。
不道这边师徒三人立谈,那边群猴还在劝说行者不再当和尚,把些烂芝麻陈年旧事天花乱坠地说起,旁边听闻的众人,都觉如听说书,大喝精彩。行者被它每七嘴八舌说一通,自己狐疑起来,觉得不妥,不妥何处,他亦难以言表,如坠云雾中。那些猴子每见说不动行者,抓耳挠腮,苦闷起来,都道:“大王果然失忆了!本来面目今已忘得罄尽!”不觉又哀哭起来。在这哀苦声中,忽然有一声厉叫:“俺说俺是大王,你每以为俺丧了心;你每说他是大王,他以为你每丧了心。真真可笑!”
行者一看,只见一个小猴,相貌倒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他与小猴对视,忽然心中一动,似曾见过这小猴一般。只是这小猴褴褛腌臜,身上尽是伤痕,唯眼神凌厉,有风云之色。
群猴见这小猴忽然说出话来,均是一愣,忽然破口大骂道:“你这厮偏是不要命的!今日大王来到,你还要说大话现宝,昂然装风卖傻,不怕大王一怒,使出万一之神通,定要你魂归地狱!永不能轮回也!”
那小猴公然不惧,对着行者冷言冷语道:“你说这厮有甚神通?自家本来面目已全然忘记,即有甚神通,亦不过替人打手,代人卖力,死时尚不知自己身为何人,身世何样,受甚委屈,有甚仇敌,枉然了丈夫之躯,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见小猴一味乱言,群猴早已出离愤怒,舍了行者,一齐扑向小猴。只听一阵骚动、尖叫之声,那小猴霎时浑身血淋淋的,却不叫一声疼,喊一声苦。众人看得不忍起来,赞叹不已,皆道,不料猴子中亦有这等强项不屈的,却抵得过世间多少庸人!
行者看着小猴受攻击,心中忽然大慌,仿佛有甚么东西在自己心里抖落,心中空虚,生怕那小猴被群猴咬死,慌忙上前,把群猴止住,把小猴拉起来。
群猴看着惊讶,不知行者何以要救那小猴,均道:“大王,这厮不知天高地厚,常常装你的身份,坏你的名声,今日再不能容他!”
行者摇摇头,道:“它也是你每道中人,何必赶尽杀绝!”说得群猴方才无话。
那小猴却说:“俺知你为何救俺!”
行者奇道:“为甚?”
小猴道:“你是心虚!”
行者心中又一动,道:“我何必心虚?”
小猴道:“你之所想,俺自然知道。”
行者无语。
那小猴突然跳上行者肩膀,在行者耳边叽里咕噜,低着声音,也不知说了甚么,把行者脸色皆变了,呆望着小猴。
此时,长老因不放心行者,让八戒带路,要领行者离了是非之地。八戒卖弄他丑陋手段,伸出长嘴,吓得旁人赶忙让路,终于把长老带进里面。那长老一见行者呆若木鸡,不知出了何事,大喝一声,要行者清醒。行者果然清醒过来,点点头,欲与师父师弟每同走,却不放肩上的小猴。八戒奇道:“师兄,你身上挂着一只猴子作甚?”
行者看了一眼小猴,道:“我怜它孤苦无依,又无甚本事,在此一国,谋身实难,所以把它随身带着,沿途教它些手段,也好让它自力更生。”
长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善哉!行者却有一份慈悲心肠,乃我佛家幸事!”允了行者,哪里管八戒、沙僧的嘀咕。
此时,群猴见行者居然要走,均依依不舍,又欲冲上前,把行者拦住,此时行者忽然咆哮一声,作出凶狠模样,把群猴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只得任他每师徒走了。
待师徒每走出视线,群猴方面面相觑,那年长的马猴黯然说道:“大王竟就走了!”忽然又摇摇头,道:“不对!不对!大王眼神有些不对!”忽又拍拍自己头颅,欣喜言道:“俺知了,大王认出了俺每!只是不能说也!”它自认如此,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群猴不知它说的是甚么意思,尚以为它也发风,都木然地看着它。忽然,身上感觉痛起来,原来大汉的鞭子又飞舞起来了,他那严厉却带着惊喜的声音响起来:“都给我回到场子里去!”
且说师徒四众来到鸿胪寺,被官员引到皇宫,将通关玉牒交到国王手上。那国王听闻师徒每从东土大唐而来,照例说了些仰慕之话。乃在玉牒上盖了御印,便邀长老叙谈。正说着话,忽然一个小厮慌慌忙忙地跑进皇宫,扑到地上,急切言道:“禀大王,今日国中出了一大稀奇事!”
国王道:“有甚稀奇之事,莫非有异国奇人来此献艺?”
那小厮道:“非也。原来我国一个耍猴的艺人,这****的猴突然说起人话来,把全国之人轰动得不得了。”
那国王一听,大喜,急忙说:“此真大喜事!快宣这耍猴人进宫献艺,寡人亦要看看这些是甚么猴子,竟能言能语?”
说话间,后宫亦知道国中出了能言语的猴子,都争先出来,要观猴子的表演;那些在家的大臣亦纷纷觐见,亦要同观盛事。不一会儿,那耍猴之人来到皇宫,跪倒在地。
那国王要他免礼,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言道:“草民刘全,因见天下太平,故此别了乡下故土,到国都中耍猴卖艺,以娱首善人民。”
国王点点头,道:“然则你的猴子真能学人言语?”
刘全大言道:“确然如此。这也是托皇上鸿福,只有如此太平盛世,才能有这等异瑞之物哩!”
国王微微一笑,道:“这样神奇猴子,你却如何得到?又如何驯养得它每能言能语?”
“禀皇上,”刘全道,“这些猴子乃是从东胜神州傲来国买得,据卖的猎人说,这些猴子乃是花果山所产,灵性非常。草民将之买下后,便悉心训练,方使它每学会人言。”
那国王还想说些甚么,这时一边等不及要看猴子表演的王后插嘴道:“闲言暂放下,且先把你那些能言的猴子带上来吧!”
刘全叩了一个头,便把猴子带到大殿之上。这些猴子现今脖子上都拴了一条条铁链子,与行者市上所见已大不相同。它每初见皇宫富丽,都有些神晕目眩,站立不稳。国王对刘全言道:“刘全,你须细心表演,若果然演得好,寡人还要封赏你哩!”
刘全跪下叩头,口称谢恩,乃把鞭子挥起来,将这些初入富贵的猴子从迷梦中惊醒。刘全说甚么,猴子每果然便说甚么,把围看的大众惊得啧啧称叹不已。国王大喜,那些臣子每见状,便纷纷跪下,说些赞叹之辞,不过“恭贺皇上得此神猴”、“此乃皇上圣明故有此祥瑞”之类言语,那国王更加喜悦,便道:“刘全上前听封!”
那刘全诚惶诚恐,“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国王道:“刘全训猴有道,自然亦能治理国家,今封你为护国大将军,管理全国表演事业!”
刘全感激涕零,道:“叩谢皇上恩典,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定将我国表演事业发扬光大,领袖天下。”
国王点点头,便要他把猴子每带下去,送到皇宫御花园中去。此时大殿上方才安静下来。表演之时,行者与长老都被挤在人后,二人均无心观看,听得刘全被封,长老叹了一口气,道:“真如儿戏!”
此时师徒四人合到一起,欲待离开,又看到一个小厮跑进大殿,口中说有军情之事。国王喝道:“慌慌张张的,有何大事!”
那小厮跪在地上,道:“禀皇上,羽民国造反了!”
那国王听了大喜,道:“怎么造反了?”
小厮道:“他一国的人都起来造反,把皇帝、太子、皇后全部杀死,重立了一个皇帝。”
那国王奇道:“好端端的,怎么就造反起来?”
小厮道:“只因皇帝、太后、皇后三人从几个神仙那里学了飞升之术,他一国之人皆不满,故此造了反。”
师徒四人一听此事,大吃一惊,尤其行者、八戒、沙僧,因与死去三人有师徒之情,忍不住黯然神伤起来。此时又听得国王与大臣每大肆庆贺,才知羽民国与鱼龙国乃是世仇,师徒每叹了口气,离了皇宫,往前路进发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