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变化成宫中小厮模样,大摇大摆,于泥杂国都中走街蹿巷。那泥杂国都却甚大也,当真一步一景,热闹非凡,到处是漂亮高楼,装饰彩色镜子,明亮非常。店铺林立,卖着种种奇异之物,无非精雕细琢,精工细活,甚么会走会跳会抬轿的木头老鼠,甚么会拉磨会鸣叫的铁驴子,甚么骑上便笃笃跑得欢快的木马,甚么可伸可缩的铁链子,甚么观物可大可小的魔镜,甚么火轮车点火便飞奔,还有各式飞车,小号木鱼,应有尽有。那些街上买卖之人,无不穿得华丽,雍容之貌,谈吐风雅,即叫卖之声,亦如诗如歌。行者见了,大为叹服,道此国实在是富庶君子之国,人间天堂也。
他看得累了,肚内有些空虚,此时想起一事,甚觉奇怪:原来偌大一个都城,并无一处饭庄。已近城门,依然不见一家饭庄。行者心道,城里没有,城外或者有也。欲至城外,不料至城门一看,却有无数人在城外进不来,那些人皆是破衣烂服,满面尘土,身体粗糙,瘦骨伶仃模样。他每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守着身边一些担子,担子里都是些菜肉米面之物。行者一听,却有人在抱怨国王不让他每进城。行者奇道,何以这些人不能进城?
忽然,那伙人慌忙站起来了,原来从城里开来许多火轮车。那些人吵吵闹闹,几乎要打起来,争着要把担子中货物卖与火轮车车夫。那些车夫站在高处,甚为得意,却又带着厌恶神色,大声喊着,让这些人远离火轮车,只把担子举在空中便可。他每果然听命,把担子高举起来,供车夫挑选。车夫挥着鞭子,指点几人,那被点到之人,欣喜无比,慌忙把担子捧到车夫身边,车夫接过担子,把菜肉米面分类放进车厢,复把担子扔出去,又随意扔些碎银两到尘土里,慌得那些卖主赶紧扑到地上,把碎银子护住。很快,这几辆车买完了食物,扬长而去。那得到银子的欢天喜地,高歌而去;那甚么也没卖出去的,只得骂骂咧咧,无奈地坐到地上,等新买主到来。
行者依然不明其理,正自暗思,忽然听得城门那边轰动起来。一看,原来是守城的士兵抓住一个试图溜进城里的小伙子,正往死里打哩!
那些士兵一边狠命抽打小伙子,一边骂道:“你这吃矢的贱民,你也配进城?我让你进城?我让你尸体进城!喂狗去吧!”
那小伙子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那些旁观的人却看得津津有味,道:“这不是张家庄的小五?”
“他也想进城哩!”
“贱骨头!是该打!那城里是你进得的?”
行者却非常可怜于他,乃使阵风,把众人目迷,乘机把张小五带走,一路到了城外无人处方停下来。那张小五兀自不明了出了甚么事,只知一阵迷糊,人已到了野地。抬头一看,道一声:“哎呀!是何处的贵人救了我?”
行者不答,却问道:“那些士兵何以打你?”
张小五叹口气道:“我一心要去城中谋生,只是官法严厉,乡下人进不得城,所以我自然要被守城士兵打了!”
行者奇道:“那城市是人行人走的地方,何以乡下人便不能进入?”
张小五奇怪地看了行者一眼,道:“贵人何以连这也不知,莫非是外国之人?”
行者乃点点头。
张小五道:“怪道如此!可见你的国里人人可入城市,我这泥杂国却不行也。盖我国自古相传,乡下之人身有臭味,行动笨拙,言谈粗俗,呆头呆脑,又贪财贪色,不知羞耻,乃是下下等人;若城市之人,则身子自然香喷喷,形体灵活轻巧,聪明伶俐,为人端庄正直,素知礼义廉耻,实乃上上等人也!所以自古定下规矩,乡下之人与城市之人区别而居,且城市人一旦不得不往乡下走,乡下人必须回避,二者老死不得往来哩!”
行者摇摇头,道:“我亦行走过列国,哪里见过这么一种欺心的规矩?”
张小五叹口气道:“你是说它欺心,可人人说它天经地义哩!”
行者又道:“不过奇了,那粮食鱼肉乃乡下人所产,如乡下人不得与城里人相接,则他每吃甚,然不成真吃了西北风?”
“你是不知,为便吃饭,管家又派定一些人,令他每专与乡下人做买卖,交易那粮食鱼肉。”张小五说。
“莫非即是那些坐着火轮车,挥着鞭子,耀武扬威之人?”行者道。
“正是!而且他每实在亦是乡下人哩!”张小五道。
行者却不信,道:“你方才不是言道,乡下人并不允入城吗?”
张小五解释道:“其实也有少数人可以被官家选中,得以进入城市。贵人你想,那城市里人皆不愿与乡下人接触,这买卖粮食鱼肉之事又能交付于谁?故此,管家选少数相貌端正的乡下人,做买卖粮食鱼肉的交接员。这些乡下人,管家先把他每送入蒸笼中蒸个干净,再送入香炉中烟熏,各七七四十九天,倘能活着出炉的,便有基本资格做交接员了,只不过还要入管家学校,学那吟诗作画的手段,唯有合格的,方能最后成为交接员哩!”
行者咋舌道:“却恁的复杂!”
张小五道:“谁说不是?一旦做稳了交接员的位置,便能住在城市角落里特设的宿舍之中,虽不甚宽敞富丽,毕竟一朝成了城里人呢!贵人你看,像我张小五,谈相貌,村里女子哪个不爱;论才华,我也是偷偷读过几本书的,也能言个之乎者也哩;要论吃苦,我也是能上刀山,下火海的人物。孰料近年交接员位置已满,故不再挑人,难道我只因生不逢时逢地,就要把个青春眼看荒芜了?却不可恨!”
行者道:“不过即使你进了城,天天坐着火轮车,挥舞个鞭子,替人打杂,便不是荒芜青春了?”
“总之乡下人忒可恶了!你实在不知哩!我宁死亦不愿留于乡下荒废一生!”张小五断然言道。
行者心中却在嘀咕,这张小五或者亦并不是甚么好东西,将来即使做了交接员,恐亦如现今的交接员一般嚣张可恶,只是这古怪的城乡之别着实可恶甚了!罢了,好人须为彻,代我助他一臂之力。行者打定主意,便对张小五说:“你每何不把城墙推倒,如此不就可以进去了?”
张小五道:“我每小民,焉能就把城墙推倒?”
“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怕这城墙倒了,你却不敢进哩!”
张小五道:“只要能进城,我命都可以不要,难道还有比丢性命更让人害怕的不成?”
行者心道,这话倒也不假。便引着张小五到了城门那里,却大声呼喊那些城边的乡下人躲开,乃掏出铁棍,迎风晃大,呼地便把一大片城墙推倒。待尘埃落定,行者欢喜来到那些目瞪口呆的乡下人面前,道:“现如今城墙已倒,你每皆可进城了!”
不料这些乡人都恐惧地摇头,前进是不前进的,倒是后退的甚多,那张小五亦复觳觫起来,脚似生了根,哪里能动一步,嘴中只是念叨:“可怕!可怕!”
此时,那些守城的兵士已慌忙跑来,厉声喝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把城墙推倒?”那些乡民慌忙摆手,连忙说明:“不是我每!不是我每!”
那些士兵大怒道:“除了你每,还有谁?”亦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过一些人来,捺到尘土里,往死里打。行者大怒,道:“兀那作伥的畜生每!推倒城墙的老子在这里哩!”那些士兵看他穿得像宫中小厮模样,哪里肯信,只当他是发了风,不理他,不住打那些乡民。行者无法,只得又使出神通,再推倒一片城墙。此时,士兵每看清楚了,果然是行者捣的鬼,一齐发怒,要来打行者,行者见这些是凡人,怕打死人,又被长老念紧箍咒折磨得生不如死,故此受了拘束,哪里敢打人,只得化身无形,躲在一边看事情如何了结。
兵士每见行者突然化没了,却吃了一惊,都道见鬼。回头一看,城墙已经塌了两大片,此时无法,只得一面向上司禀报,一面打那些乡民出气。那些乡民一起求情,道:“官爷爷,委实不是我等捣的鬼哩!”兵士每只是不肯放松。那些乡民忽然一齐跪倒尘土里,言道:“官爷爷,千万莫再找我等的麻烦,我等便与官爷爷把这城墙再修补起来如何?”
“不是你每修补,难道还是我每修补不成?”那些兵士喝道。
乡民见他每松了口,倒出一口气,果然忙碌起来,找砖瓦的找砖瓦,找工具的找工具,倒塌的城墙边很快便聚集了好些乡民,忙得热火朝天。
行者叹口气,心道,一口一个官爷爷!怪道你每不敢破坏城墙,原来筑城的正是你每哩!却比蚂蚁还勤快!这墙焉能筑得不牢靠?
行者无法,只得回到城里,此时看那些热闹繁荣景象,就觉有些灰暗,不像是真实的。突然想到,这些城里人亦要拉屎撒尿,不知他每如何解决那些积累的屎尿?这倒忘了问张小五,不免可惜。
行者已饥肠辘辘,赶到皇宫,找些食物,勉强果腹。此时想起长老,恐怕尚在皇宫与国王吟诗作画忙着,无暇再思取经事业,却不耽误了自己?他有些愁闷,愁闷之中,却突地想到一个主意。他是栽赃的行家,隐身到了宫殿,果然长老在与国王清谈,讲些空灵新脆意境。行者变个跳蚤,钻到长老身上,甚是活跃,那长老是爱体面的人,十分难受,只得向国王告假,要去更衣。走进茅厕,解开衣服一看,果然一个硕大跳蚤,浑身粉嫩哩!因守着杀戒,不好结果它命,只得拨它到地上。自己又装束起来,出了茅厕。行者见机便把茅厕的门点起火来,又扇了一阵风,把火势蔓延,他又变做一个青衣小厮,一路走,一路嚷道:“唐朝的长老纵火啦!唐朝的长老纵火啦!”
那火烧得恁旺!把竹子做的王宫烧得噼里啪啦响,却把行者看得心欢鼓舞。此时,他装作慌张模样,跑到长老身边,道:“师父,你却如何在王宫纵起一把火?”
那长老大惊道:“我焉能是纵火之人?”
行者道:“要说不是你纵火,如何满王宫的人都说是你纵的火?那国王现正派人来抓你,说要把你放在火中烤脆了下酒哩!”
那长老慌了,道:“行者,这却如何是好?”
行者道:“师父,如今无法,只得乘慌乱之际逃出城去罢了。”
长老道:“可是那通关文牒尚未盖印哩!”
行者摇摇头,道:“师父,事到要命关头,管那文牒甚?况且我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那文牒到底是冒充的哩,多一个国印,少一个国印又有甚么关系?”
那长老被说得无语,强被行者拖到崇文馆里,那里八戒、沙僧正在张望,不知出了何事。见师父与行者来到,连忙问起。行者把师父放火一事提起,那八戒、沙僧大惊,道:“师父发了风,竟会做这等事!此时无法,只得卷铺盖走他个鸟!”便赶紧收拾行李,八戒牵出白马,师徒四众赶星赶月地逃出。一路上行者使个遮眼法,把守卫之人尽皆骗过,安全出了城门,捡一条大道,往前方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