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笔难写两件事,先不提黄帝与一班臣下细细商量对敌之策,且言悟空被关进天牢。
那天牢乃在地下,想是严密得紧,故里间并无看守。那小厮把悟空关进天牢之后,迅即离开,把上面大门关紧了。
悟空在天牢安稳下,却闻得一片惨苦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又极阴湿,常有莫名怪风呼啸而过,带来冰雪味道。又极黑暗,举手难见五指。好在悟空乃天生神人,岂惧这些子小苦小难,他正待要变化了出去,乘机偷得金箍棒,离开黄帝天宫。不料却听到身边有人苦叹之声,把他一片同情之心调动。
悟空运动神力,使天牢忽地起了一朵朵火烧云,霎时便照亮这常暗之地,顿时便有无数快乐叫声传遍内外,欣然道:“变天了!变天了!拨得阴霾见白日!”
悟空把这天牢一看,乃是绵延不尽的一排排铁笼子,其间关着种种非常之人,形容诡异,总如鬼物。悟空身旁这位苦叹之人,乃是隔壁铁笼子里的,是一个马头龙身的怪物,盘曲在笼中,那马头非常白皙,龙身非常黄灿,他却会人言人语,叹息不置哩!
悟空道:“兀那厮,你却何以在此苦恼?”
“你是何物,却敢管俺的事?”
“你这厮倒甚泼辣!实不相瞒,俺乃天生石猴,有无限变化,专管人间不平之事,曾大闹天宫,搅翻天地之孙悟空是也!”
“俺关此已久,却不知世间出了此等英雄后辈——只是你专管人间不平之事,管来管去,却怎的关到天牢里来了?”说完,朗朗大笑起来。那旁边铁笼中闻得此语大笑不止的尚有多人,把悟空羞得恼怒,道:“从来是:‘欲为英雄事,便遭小人韶[99]。’想古往今来,为天地生民请命者,无不遭遇极大痛苦,惹来无穷灾衅,似你这等无知无识小辈,焉知此等道理!”
不料此语说完,那马头龙身的怪物忽然号啕痛苦,那一大把泪水如瀑布相似,很快天牢地下便积水了,慌的一旁的怪人鬼物大呼小叫,纷纷道:“刚见天日,又逢洪水!鲧大神,千万留心些,莫再把我等淹没!”
原来此马头龙身之物名为鲧也。鲧听闻大众叫苦,乃止住泪水,惨惨言道:“俺却忘记自家本来面目,转在这里嘲笑你也!可悲!可悲!”
悟空见他真真悲凄,倒也不计前嫌,连说:“好说!好说!——你却似有天大冤屈哩!”
鲧长叹一声,道:“不瞒阁下,俺也曾贵为天神。当年黄帝愤怒天下人不知敬重天神,乃发下一场洪水,把他每漂没无数,方使他每知得敬天之道,待他每后悔时,黄帝乃吩咐俺下天宫,为世人驱去洪水。那洪水已是浩浩滔天,哪里是轻易去得掉的。当时,俺亦束手无策,正在愁苦之际。忽一日,一鸱枭飞到俺帐前,一乌龟亦同时爬到俺帐前,那二物告诉于俺,原来黄帝后花园有息壤。此息壤有神奇功效,只一小块放置水面,它便生根,往四方无限生长,又能往地下无限生长。俺听闻此事,乃大胆偷进后花园,盗得一块,不料黄帝那厮正与他二位后妃在花园秋千上学做那苟且之事,俺却被他每看到。事已至此,俺不管不顾了,便飞下天宫,赶忙将息壤置到洪水之上。那息壤果然神奇,立刻飞速生长,很快盖住一大片洪水,眼见洪水已去了一大半,此时黄帝那厮赶到,念声咒语,那息壤便不再生长。俺知死命已到,岂堪束手就缚?乃与黄帝大战一场,不料非他敌手,乃被他派人杀死在羽山,魂魄被他关在此天牢之内,直到如今。”
悟空长叹一声,道:“你却恁的委曲!俺老孙素常只知有大禹治水之事,却不料先治水的,乃是阁下!世人却哪里晓得,哪里记得?”
“大禹?大禹是俺儿子哩!想当年俺被冤杀,尸体屹立不倒,凡三日。三日后,那大禹便剖开俺肚皮,爬出来,又屁颠屁颠跑去黄帝那,请命治水去了。他却哪里敢想甚么息壤,只是挖山上的土填填水,哪里顶用?是俺念天下苍生可怜,又怕俺骨肉再遭黄帝之辱,便把尸身化为黄龙,一路破山开沟,把洪水引入沟渎,从此水脉稳定,再不乱窜,地面亦露出,世人方得安居乐业哩!不料俺那忤逆之子,见水已平治,恐俺与他争功,竟将俺尸身烧为灰烬!他却跑去黄帝老儿那里,炫耀功勋,乃成了宠臣!想俺堂堂好男儿,却生得如此畜生,岂不可怜可叹!”
“鲧大神,且莫再流泪了!”旁人见他又露痛苦之色,连忙提醒于他。悟空听他言语,那时胸中有一股野火扑腾腾地烧灼,跳起来骂道:“忒无耻!忒无耻!忒可恨!忒可恨!”
他在那里周腾得很厉害时候,忽然天牢大门开了,有一人走下来。悟空一看,乃是后羿。
“孙悟空,孙悟空,你在哪里?”后羿站在门口叫道。
“你祖宗在这里哩!”悟空叫道。
“你这厮却会占人便宜!”后羿道,“罢了,我不跟你这村野之人计较。我且问你一件事。你道你是从玉帝天宫而来,不知可是真的?”
“俺老孙却何曾言过谎话?”
“然则我跟你打听一个人,便是嫦娥,你可知她消息?”
“嫦娥俺老孙焉能不知,她却是天宫出了名的美人儿哩!”
“她,她,她现在如何?”那后羿激动得语无伦次。
“你与她非亲非故,俺焉能把女儿事情告知你这个陌生男子?”悟空道。
“难怪你不知,那嫦娥实在是我贱内哩!”后羿言道。
“哦,这俺老孙倒闻所未闻,却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的倒是真的哩!”鲧作证道。“想俺每当年亦是一朝为臣,他的事俺略知一二。当年,后羿大神是黄帝手下第一武将,却有一个出了名的母老虎蹲家,每日听那河东狮吼,倒也其乐融融泄泄。后羿大神,俺这话恐无谬言罢?”
那后羿一面绯红,连声道:“惭愧!惭愧!”
悟空道:“既然如此,俺就告知于你罢。那嫦娥现住在月宫,亦常在玉帝天宫行走,俺老孙亦曾见过数面,人物倒是周整标致,果然天宫少有。”
“过奖!过奖!”后羿高兴道,突然愁眉苦脸,低低问道:“只是,只是,她现今是独自一人否?”
“你要问她闺中情事,抱歉得紧,俺老孙却不曾细查,不敢轻言,怕跌杀她颜面哩!”
那后羿黯然无语许久,忽然跳起来道:“可恨!可恨!那贱人定做出不苟之事来了。想那玉帝既是天宫之主,饱暖思****,定是好色之徒,焉能放过于她?我惨也!惨也!”竟就只顾自言自语地去了。
悟空倒怜悯于他,问鲧道:“这后羿究竟何等人物?”
鲧道:“这后羿其实亦非常人也!当年十日并耀天空,大地涂炭,生灵焦枯。他怜悯天下苍生,乃违反黄帝之命,连射九日,世界便清凉起来。可是惹了黄帝之怒,把他发在凡间,不准他再上天宫。他起初倒好,亦不烦恼,携他娘子,四处游玩,一面为苍生除害。”
“哦,如此看来,他倒是一条好汉子,——他却除了哪些害?”悟空插嘴道。
“他曾杀死凿齿,凿齿兽头人身,口中吐出长约五六尺、形如凿子的牙齿;后又杀死九婴,九婴共有九头,九头左转便喷出大水,右转便喷出大火;又杀死大风,大风乃是天地间最大的孔雀,翅膀有一里之长,掀起时会有惊人巨风,把人家房屋毁灭成碎片;又杀死巴蛇,巴蛇身长百丈,有一颗红色三角形脑袋,身子惨白,声如牛吼叫,能吞大象;最后杀死封豨,这大野猪在桑林里作怪,长牙利爪,厉害非常。它每都是惯会食人的怪物,给下民造成无数痛苦,幸得后羿把它每一一杀死,为民除害。因此之故,下民皆非常敬仰于他。”
“这后羿长年飘摇于大地之上,起初尚有许多怪物可除,可是待怪物除尽,他只有打猎解闷,心里亦时常苦闷;更兼他娘子嫦娥不是吃苦耐劳的种子,无比怀恋天宫舒坦日子,常在家大闹,恨他不识好歹,把个大好位置拱手相让他人。那后羿因此常不敢回家,便四处漫游。这一漫游,问题出来了。”
悟空道:“却出了甚么问题?”
鲧继续言道:“却说河伯冯夷乃是风流情种,他令地方官吏每年为他娶妇一次,那些个青春年少的女子,被顺水推舟,茫茫然然,沉到河之深处,遂被河伯那厮拥入帐中。这冯夷自然爽利,却苦了他正妻宓妃。那宓妃之容貌,真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100]。乃是天上地下灵秀所钟,却被冯夷轻易抛弃,那一番苦情,无人可以表述。不料一日,春风骀荡,朝日初生,后羿漫游至黄河,恰那宓妃出水,徘徊遣情,当时四目相对,情以目成,遂春风一度。宓妃得畅幽情,便把冯夷忘到汪洋深处;后羿亦自许得佳人,其婉约温柔,嫦娥焉能相比,便把河东狮吼声渐渐忘记。二人日夜相聚,徜徉于至乐之境,以为此乐可为永远。孰料冯夷得知此事,醋瓶大翻,乃兴师问罪,与后羿大战。那厮焉是后羿对手,乃惨败而归。其恨不能解,便到天宫,告御状去了。一面嫦娥亦得知此事,气势汹汹,往河而来。后羿本是惧内的行家,自然躲开;一面又被黄帝谴责,二人无法,只得相分,从此天长地久,永不能再见。经此一事,后羿大为沮丧,复又各地流浪,闻听他后来遇见西王母,那西王母可怜他遭遇,便与他一份长生之药,有二人之量,预备后羿与他娘子嫦娥共用。那后羿兴冲冲回家,与嫦娥言及此事,当夜二人欢聚,后羿醉酒。那嫦娥对后羿早是恨在心头,便偷把长生药全部吃掉。这药还有飞升之能,嫦娥吃完此药,人便轻举起来,翩翩地飞上明月去了。那后羿一梦醒来,呼天抢地,已是无法,乃放浪江湖,终日以泪洗面。后来黄帝与四方天帝大战,形势危急,才想起后羿之能,把他接上天宫,那后羿大发神威,果然便助黄帝战胜四帝,那太皥、颛顼拼死抵抗,被黄帝杀死,黄帝更狠心把他每魂魄磨灭,从此永世不得超生;炎帝、少昊为他国土小民之虑,含恨投降,终被黄帝杀死,好歹还留下魂魄,发付在员峤,或者能再超生。那后羿以为自己出此大力,便能得黄帝之允,重把嫦娥接回。不料恰在黄帝一众庆祝大胜之时,岱舆神岛忽然沉没,滔天洪水一瞬间把所有神仙都埋没,后来听说员峤亦沉没,其间究竟发生何事,俺每倒不甚知悉。”
“俺老孙却到过员峤,亦见过炎帝、少昊,还有诸多上古天神,莫非上古天神死后魂魄都在员峤?”悟空问道。
“正是。本来天宫共由五座仙岛组成,乃员峤、岱舆、方壶、瀛洲、蓬莱,其中员峤为天神死后魂魄所居之所,其他四座为神仙正居。”鲧道。
“那倒奇了,何以神仙亦会死?”
“自古神仙都有死亡之期,到期即死,只是到后来,有长生之药出,神仙才有不死之可能。那炎帝等,因是上古神仙,所以都有一死。即黄帝一众,以及我每,亦不过是魂魄而已,徒有些法术,见不得天光也。”
“原来如此。”悟空恍然大悟。
那被关押的一众怪人鬼物忽然一齐问道:“孙悟空,你刚才言说甚么玉帝,他是甚么东西?”
悟空遂将玉帝身份讲明,他每听说罢,乃明了,纷纷言道:“原来天宫复换了主人!我等且都不知道哩!”
鲧言道:“古话说的好:‘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天宫无主,自然有新人出来,有何稀奇!只是玉帝那厮,我等却从未闻过他的名号,不知有何因缘竟敢执掌天宫?”
悟空道:“此事俺老孙亦不知。实在玉帝那厮本无甚惊人本事,俺亦曾打到天宫,那厮毫无办法,直躲到御桌底下,后来被俺所逼,封了俺齐天大圣之号,逍遥天宫。俺只是听两个人说起,道一千五百劫前,玉帝曾与他每一齐大败二岛众神仙,从此夺了天宫宝座。”
鲧惊讶道:“此事我等闻所未闻,你且说那二人是谁?”
悟空道:“那二人长得是圆头,圆身,圆腿,圆脚,模样一般无二,名为言亥、言丁。”
那一众忽然齐声叫了一声:“是言亥、言丁!此事奇了!”
“真是万万想不到,言亥言丁当年皆是天宫重臣,何以会与一个无名的甚么玉帝合作,与二岛神仙大战?又不知这二岛是甚么岛?员峤、岱舆已沉,难道是在方壶、瀛洲、蓬莱三岛上有过甚么大战?这却是俺每万万不能知道的了。”鲧道。
“我每关在这天牢之中,已有无数年月,还瞎操心甚么天宫换主之事?真真可笑!可笑!”忽一人长笑道。
听闻他的感慨,一众皆黯然。悟空却慨然道:“要脱离这天牢,殆非难事。”
“怎的,你有何办法?”他每惊讶问道。
悟空乃念个咒,这身上束缚尽皆脱落,把旁边的怪人鬼物看得目瞪口呆。
鲧亦非常惊讶,道:“这绳索号为捆仙绳,怎的对你却无用?”
悟空得意道:“世上焉能有困住俺老孙的绳子!待俺老孙解开你每绳索!”他便念个咒,那些束缚的绳索果然全解开,把那些初得自由的怪人鬼物欢呼雀跃,骚动非常。悟空又使个解锁法,把铁笼尽皆打开。
事已到此地步,这些得自由的怪人鬼物却不知如何处置自身,他每议论纷纷,以为打又打不过黄帝那帮神仙,逃与不逃,结果皆一样,所以都有些疲软,不想逃亡。悟空见他每可怜,乃想了一个法子,道:“岱舆岛之上,还有一个员峤岛,上面都是上古神仙所居,非黄帝势力范围,你每或者可以逃到那里。”乃告诉他每逃亡路线。那厮每又生了新疑问,道:“然则却如何躲开黄帝视线?”
悟空想了想,拍拍额头,道:“为人须为彻,待俺老孙使个法子,管教黄帝那一众慌乱非常,都跑出宫殿来,那时你每乘机逃走,先藏在各处,等他每返回宫殿,你每再离开岱舆岛,往员峤岛藏身去罢!”
那厮每都感激非常,自然不表。却说悟空乃先行变化,离开天牢,把看官天牢的几个小厮定住,再不能动弹,那些怪人鬼物乃听悟空指示,等在大门之后,只等黄帝宫殿一片混乱,便要乘乱逃走。
却说悟空隐身飞到山下,乃拔些毫毛,化为共工、相柳、浮游、刑天、蚩尤、防风氏一般人形象,在山下大呼小叫,要取黄帝狗命,他每乃声势浩大地往山门前进。尚在半山腰,那黄帝一众已得知消息,慌忙下山来,与这一般假敌人相对。仗先不打,大家开口互骂,闹得不可开交。悟空见黄帝主要人物都已出动,预料鲧和那群怪人鬼物皆已远离,便收了毫毛,变化为一只麻雀儿,停在山旁树上,却看黄帝一众有何打算。那厮每见浩然的大军,忽然化为空无,无不惊讶万分,叽叽喳喳,争论不休,均道怪哉。把一旁偷听的悟空喜之不胜。他一细看,见大禹手上并无金箍棒,料到那神物还在宫殿之中,便飞回宫殿。
看官,你道那宫殿恁般大,悟空却怎的找那金箍棒?不料悟空乃聪明之人,他却念个咒,那金箍棒果然轰隆隆长高长大,转瞬穿破一个房间,露出来也。悟空慌忙把金箍棒收了,因怕大禹那厮再来与他赌斗,收了自己神物,他亦不敢久留,乃离开黄帝国土,往九幽地狱最下一层飞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