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悟空已经在九幽地狱行走多时,耽误许久。逝者如斯,转眼已是日薄大海。俗话说:“世上无陈日”[87],悟空见这轮落日果然不比世间,端的是又大又圆,若一个大车轮,黄灿灿的,其中还见到些魖魖的影子,像是有甚么东西在那太阳之中。莫非那即是夸父追了许久而不成功的太阳?
悟空被这太阳惊住,生平所见,这样雄纠纠气昂昂落海的硕大太阳,是唯一一次。这太阳不仅甚大,想亦甚重,只听落海处传来一声惊天动海之响,激起千堆雪,万种浪,把这垂直的大海陡然变成一个侧凸起的山峰,好久之后,那山峰才退下,大海复又平静。此时,一轮明月从太阳落海之处升起,悟空一见,失魂落魄,盖这月亮好像美人似的,妖娆庄重,古人都形容美人极至是“面如满月”,至今悟空才领略到这四字的好处。那月光清丽脱俗,照得大海天空浑然如梦,清白自然,把悟空发了一阵痴,想把月光兜在口袋中,带回花果山,闲时常常鉴赏,亦不枉来此地狱一趟。
正发痴哩,忽然听见一种悠扬乐音,美妙可人,传自海中。悟空又被此声音击中,心中疑道,俺至天宫,那些神仙歌姬亦是唱得好,弹得好的了,不料与这乐音一比,不觉掉色失声。
细细一听,原来乐声乃是从海底传来的哩。
悟空出神听着,直至忘我,忽然那声音断了,悟空如从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原是太阳出来了也!不料悟空却听了一夜,遂叹息道:“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自己忍不住咬文嚼字了一会,原来他亦曾从傲来国偷听人家读书,其中有这么一句,觉得动听,居然记住,却拿到此刻发挥,算是贴切。而那音乐究自何出?实在神踪渺难寻哩![88]
叹息过罢,悟空继续前行,这一路却平安许多,终于见到一块绿大陆。那大陆与那竖立的大海相似,亦是垂直的哩。原来世上万事,无独有偶。
悟空疑心自己能否站稳,不料一到此土,感觉竟与平常土地无异,走了一会,竟就适应过来,如平地一般。悟空细看这片土地,与乐土有相似之处。只见眼前遍地开的,皆是些奇花异草,空气中何等芳香!又见前方无数往来之人影,皆是美好之人,形容壮大,与那天宫仙人,一般无二。悟空心道,不知这里是否即是丹朱所言地下天宫?不道悟空惊奇,那些往来人影见到悟空,亦自惊奇,纷纷过来,把悟空围住,上下打量,唧唧喳喳道:“却是从何处冒出的一个野猴?”
悟空被他每聒噪得烦恼,大叫一声:“俺老孙亦是天宫的常客,太乙散仙之流,谁人不敬?谁人不惧?你每却无礼,敢扁觑俺吗?”
他每却大笑起来,纷纷道:“你看这猴子会说人话哩!更能大言!”
好个悟空,发一声喊,抖地拔高,恐天撑破,不敢学夸父之样,但亦有小山般大小!却把那些嘲笑的看客吓了一跳。
“这野猴尚有些道行哩!”
悟空见他每依然轻视自己,遂把那金箍棒耍耍,顿见风云变色,鬼哭神嚎,也不知撞伤了多少仙家。
见悟空耍泼了,大家发一声喊“妖精来了”,四散逃命。
悟空正得意间,只见面前来了数队兵将。
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悟空公然不惧,屹立当地。
只见对方阵中出来一员虎将,高有九丈,举着把宣花斧,那厮走的姿势甚好,是左摇右摆之状,有地动山摇之势。
“忒那毛猴!我大力神斧下不死无名之鬼!”那厮说话像从天地间抖地起了一个霹雳相似。悟空却不惧他。
“俺说出大名来,好叫你吓跌一个跟头,俗话说君子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俺非别人,乃大闹天宫者孙悟空也!”
“你也大闹天宫?我看你做梦都不知天宫何等模样哩!却莫卖弄你一张嘴,吃我一斧!”
那斧携风雷之色,直向悟空劈来,悟空不惧不畏,端立当地,动也不动。“俺且任你劈!”
那大力神见被悟空非常轻视,心中一把无明火燎得如秋日草原相似,身体发肤皆灼热,眼见使出毕生之力,要把悟空劈为两段!不料斧砍到悟空头上,如入棉花阵。众神看得目瞪口呆。悟空大叫一声:“你已砍完,且吃俺一棒!”抡起金箍棒,就那大力神执斧的臂膀一下。只这一棒,叫大力神骨头折了,那宣花斧咯噔一声掉在地上,却把他脚砸了一下,乃负伤而去,连斧都不要了。
众神不料悟空不满四尺,本事却恁高强,不免吃了一惊。正唧唧喳喳议论之间,只见又有五人走上阵前,这五人却与大力神一般高大。
“你每是甚么人?”悟空问道。
“我把你鼠目寸光的畜生,你连我每五丁力士[89]都不知道!我每是力能断山的好汉,只要两个指头,定能把你捏成肉泥,你可敢叫我每捏一捏?”五丁力士中一人说道。
“有何不可?”悟空嘻笑道,“你每就来捏一捏耍子!”
五丁力士中走出一人,到悟空面前,拇指、食指捏住悟空,把悟空提起来,使劲一挤,把悟空腰都挤没了,看得众神喝彩。他正得意中,却听悟空叫道:“你这厮倒会按摩哩!”把这个力士慌了一慌,遂两只手把住悟空一头两腿,相反方向用力,如拧麻花相似,悟空甚是配合,转眼间,身体已经扭曲数道。众人又要喝彩,忽听悟空言道:“俺老孙上了你大当,你这厮如何竟不洗手?一股油腻味,把俺这一身华服糟蹋,却不可惜极了!”
另外四位力士一看,不行,得帮自家兄弟,遂五人合力,把定悟空头与四肢,要来个五马分尸哩!果然好力气,他每把悟空拉得细长,堪比游丝,不料藕断丝连,怎么就不见悟空身体断裂,把五人弄得好不焦躁!
其中一人大喊道:“这猴子比那条蛇还得劲哩!”
这五人想起旧事,力气先泻了一半,恰在此时,悟空细如游丝的身子开始回缩,那五力士拼命往四方用力,却被悟空往中央带,终于被悟空把身形恢复原装,他卖弄了一回,故意言道:“难为你每帮俺老孙疏松筋骨,多谢!多谢!”
那五人见不是对手,发一声喊,狂奔而去。
“还有哪个不伏输的,可来较量一番?”悟空大言道。
只见一怪相之人跳到阵前。他嘴如鸟喙,目如凸镜,遍体是毛,长有三寸,头中一角,晶莹剔透,两肋扑扇着翅膀。两手执着的,一是鼓槌,二是大鼓。
“观你体格轻盈,面容俊俏,与俺老孙倒有几分相似,莫非你是雷公?”悟空道。
“算你有见识!”雷公道。忽然就从口中喷出火来,把悟空毫毛燎了许多,发出焦味。悟空大怒,拖出金箍棒,要上前打雷公。这雷公忽就扇着翅膀到高处,祭出他的鼓,那鼓槌只一擂,只听得隆隆响声,如大潮水,汹涌向悟空而来。悟空被那鼓声弄得焦躁,却从华美衣服上撕了几块绸布,把耳朵塞住,方抵挡住那鼓声。从来吃亏没有这么吃的,悟空恨恨想到,遂发狠追逐雷公,要给他一棒,叫他化为乌有。那雷公见鼓声已无作用,慌了,满场跑。正自慌张间,忽听一声尖俏语:“雷公莫慌,阿香来救你也!”[90]
悟空一看,是一个十七八岁秀气少女,手上拿条鞭子,白光闪闪。
悟空停了脚步,问一声:“你是何家姑娘,怎的来帮这个老匹夫?果然世风日下!年纪轻轻,如何就学人家傍汉子?忒也不羞耻!”
阿香臊红了脸,口里愤愤骂道:“我把你个破口的孽畜!你生的小畜生一定没有屁眼!”
悟空大吃一惊,从来不见姑娘家说出这等话的,她倒雷厉风行哩。心中怜她少年,不肯施重棒于她。乃说声“好男不跟女斗”,把她丢在一边,去追雷公。
不料人不可貌相,这阿香看似清秀女子,挥起鞭来,亦有风雷之势。那白色鞭子不住往悟空招呼过来。悟空一不留神,被她打了一鞭,身体火辣辣的。
悟空奇道:“你这是何鞭,怎的就这等火辣辣?”
“你还不知道哩,这是电鞭!”阿香不免有得意之色。
“怪道哩!原来是被电打了一下!果然有点疼——你这鞭忒凶悍,不合你用,你不如送俺老孙做个见面礼罢。”悟空说,不等阿香答话,一把把那电鞭夺过来,将那电鞭舞动起来,把雷公、阿香吓得胆战心惊,没命逃跑。其他诸神见风向不对,撒腿便逃。悟空得意大笑,其实哪里在乎那根鞭子,随意扔到地上,驾了云,一意随在他每后面,忽然看见半空中悬着一个花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