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悟空离了玉帝女儿,尽自往前。都市王告知过他,这第七层地狱尽头,又是一汪洋大海。那大海是倾斜而下的,只要过了那海,便可看到第八层地狱。果然,行不多远,那倾斜大海即在目前。原来这大海竟如瀑布般竖着。悟空飞到半空,狠狠看了一会,真奇异之海也!那些个游鱼却不像壁虎子似的在海上爬着!更有些会飞的海鱼,凸地跳出来,像从画中走出一般,令人忧惧,生怕它落到深渊里去,它却划个弧线,又落到海中去。那些浪亦是怪异得紧,像风吹出的衣服褶皱,或像石头崩出的火星。悟空不敢贴着海飞,那海浪砸到身上岂是耍子的!
直往下飞去,飞不多远,忽然见海上一座褐色岛屿,悟空亦是累了,不假思索,便落在岛上,欲寻些淡水,解解焦躁。不料一落之下,那岛竟就抖动起来。
悟空心道不妙,这是火山哩,要喷出来,岂不烤焦俺一身璀璨华服?却是从东海好不容易夺来的哩,毁了可惜,只得又飞起来。不料不是火山,乃是那岛突然拱起来,冒出两座山!那是绝大的山,对立得恰好,真真一母双生。更妙的是,这两山山顶却有两个大豁口,极其粗糙,或高或低,坑坑凹凹,颇不整齐,形如锯齿。仔细一看,更奇,这两个大豁口还在那生动哩!
“这等鬼岛!真不经见!”悟空道。便欲飞走。忽然有个声音说起话来:
“你道我是鬼岛,其实我不是甚么岛。”声音嗡嗡的。
“是甚么东西学人说鬼话哩?”悟空奇道,四顾不见人。
“这里,这里!”那声音道。
只见那岛打起旋来,搅得波分浪涌,滔天之势。悟空飞到高处,避那巨浪。仔细一看,一个阔得要命的人脸露在下面。这人面恐怕有千里之宽,即两道眉毛亦飞扬得甚别致,斜走如山势;眼睛倒是不对称地小,细得不分明,与拉长的正午之猫眼相似;鼻子甚大,不过凹得厉害,看去像是内敛一人;嘴是格外阔得紧,还伸出两根粗毛哩!
“你是甚么妖精,却学人样?”悟空道,“俺见你山恶[83],只好扮鬼吓人,却如何来吓俺,俺老孙岂是你吓得的!”
“你这厮忒蛮横,尚不知我是谁,如何只顾以相貌轻我?我说实话恐怕你不信,你别看我脸阔,我却得女人缘哩!”
悟空一闻此语,笑得颠倒花枝。“只除了那些傻大姐、内外骚、老姑娘,如何能看中你,难道你脸阔便是有理?”
“你这厮像是初出茅庐,不经人事的雏儿哩!”那厮大怒道,忽地举起两把大剪子来——那剪子有几里之长,豁一声向悟空剪来,悟空噌一声跳上半空。
“俺道是甚么妖精,原来是只螃蟹,惯会横行,不知如何,修炼得这等庞然,转来害人!”悟空看明那厮正身,原来那两座山,委实是这厮的两只大螯。
螃蟹功夫,本来只有两招,一是横行——是逃命用的;一是一剪,倘这剪剪不住,气便泻了一半。这厮虽然身格异禀,亦不脱螃蟹习惯,见悟空善能腾挪,晓得拿不住悟空,就不动它两只大螯了。又见悟空从半空中掏出金箍棒,做势要砸下来,报那一剪之仇,慌忙沉进海里去,心中还懊恼,何以说那么多话,不如一口吞了下去,岂不爽利。他岂知,要论吃人,悟空还是行家哩![84]
悟空离了那巨大螃蟹,直往下行。行不多远,又见海上有些新东西。是甚么呢?是些人鱼,据着些露出海面的礁石,她每在沐发哩,一边哼着歌。她每的嗓子忒细了一点,声音极其嘶哑,粗糙不堪入耳。悟空早闻南海上人鱼是标致异常少女模样,肤如凝脂,面如桃花,善能滴泪,泪如珍珠,又能歌善舞,惯会引诱心性不定的少年,沉入海中,行那苟且之事,完事则食之。不料此中所见人鱼,皆是些面目狰狞,髑髅老化的形象,不知她每何以这等爱美,头发已经风干,只剩数根,亦珍惜得要命。真是在在显着诡异。[85]
悟空是猴子心性,最为好奇,飞近了,要细看她每一回,不料她每却欣喜不已。其中一个说道:“你是他乡的知己哩!何以这等仔细看顾我每,莫非知我等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吗?”
“你这厮倒是自恋!”悟空道。
这话惹恼了这些粗糙的美人,横眉冷目,直对悟空。
“我把你这不识货的夯猴!我等相貌清奇,早已有目共睹。像我等曝晒在日光之下,光辉灿烂,不知引得多少飞鸟凋谢天空,死于风流,你却说我等自恋?着实讨打!”说完这话,那些人鱼把黄涩的尖牙齿张开,嘴里发着吱吱声,乃磨牙吮血的气势。
悟空心道,世上竟有这等不可理喻、不知羞耻、自恋卖弄人物,似是从不曾照过铜镜般,亦似乎日光下未见过常人,端的可骇,心想不能再与这厮每言语周旋,怕是肚里要翻江倒海,遂腾地飞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