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反西游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13031300000020

第20章 下车何轻盈 飘然似落梅[78]

又行了一会,见月光所照,皆是荒土,甚是凄凉。好在黑夜之中有些零星火花,像是地上长出来的星星。一见火花,知有人家。悟空仔细飞到火花集中处,果然见许多人排布着,正在拜一个人。

这被拜的人端坐在一个土台子上,那土台周围全是小火棍,把这人的脸照得鲜明,却是一个方脸,眉目俊朗之人,只是衣服甚是破烂。

悟空不知这是何人,大众又何以拜他。

此时那唯一端坐之人已然看见悟空,遂叫悟空过来。

悟空走到前面,公然傲立,大众甚怒,叱责悟空何以不拜。

悟空道:“想俺老孙当年初出人世,亦只不过拜拜四方。[79]后来亦拜过师父,除此之外,亦无心再拜他人!”

那一众轰然道:“这厮恁的大胆!却不折寿!我主乃圣明贤君,如何拜不得?”

悟空却是强项的,哪里受他每摆布,纠缠久了,悟空大怒,便要使泼。幸得那贤君开了金口,道:“他是方外之人,且免了他礼!”

悟空上前问那人道:“你是何人?此是何地?”

那人言道:“某是燧人氏,此是燧明国。”

“你是燧人氏?”悟空道:“闻得你钻木取火,可有此事?”

“那是世人误传。某少年时素喜遨游,曾到世界之边,绝域之所,那地远到并太阳、月亮都不能把它照耀,只因一棵成年大树把它遮盖了也。”

“你这厮莫非胡编乱造?世上几曾有这等高大之树,连太阳月亮都不能照明?”

“我每君王岂是胡言乱语之人,你这厮竟有泼天的胆!”

“不知者不罪!”燧人氏言道,“此树名为燧木,占地乃有万顷,某初至此地,入此大树之中,穿枝过叶。初时只觉暗无天日,林中湿润,潮气扑鼻,不料行走不远,觉有非常之喜,只因那树叶之间,频见闪烁光芒,便如珍珠,又如宝石,越往深处,光芒越盛,不久,便全然如日月光照,明耀非常!渐渐便有人居,他每人物飘逸,散漫逍遥,见我外人,得入此间,甚是惊讶。某与之交谈许久,方知此间光芒,尽来自树上之鸟,那鸟长爪、黑脊、白肚,短硬之喙,身形如鸡,它每喜啄树干,当时便有异常灿烂火花散出,那地的人,便把这些火花捡住,当作饮食,因此常饱暖,不惧饥寒,所以知足常乐。某甚是欣羡此地之人,本欲常留其间,他每亦非常挽留。后来念及故土之人,遂原路返回。盖某从那鸟身上得到取火之法,其时世人皆不知取火,乃茹毛饮血,常常早死,某可怜他每,便模仿那鸟,把牙齿摩擦那树,便有火花散出,大家把火花集中起来保存,从此人间随时便有火种,再不必等待天雷也!”

“原来你这取火之法却是从鸟身上学来!你不说,俺老孙焉能知道?还以为人是无所不能哩,原来他每早失却本来面目,健忘得紧,现今竟嫌弃禽兽起来,要赶尽杀绝,故此无所不用其极,弄得千山鸟烟绝、万径兽踪灭哩!”

“大王,这厮竟取笑我每人哩,不得放过于他!”一人言道。

“正是!大王,观这厮面目兽形,却也学人言语,且惯会冷嘲,殊为可恨!我每顶天立地,人间丈夫,岂能为禽兽嘲弄,便把颜面跌碎了也!”另一人言道。

悟空一看此人!甚好,他却也是半成人形的东西哩:原来是狗头人身。

其他诸人,亦是声势汹汹,有啮悟空之肉,寝悟空之皮的意思。

不料燧人氏不许,道:“某观这猴模猴样之人,倒是伶牙俐齿,或可常留我国,为尔等作乐,岂不妙哉!”

“果然大王智过常人,我每实是不如!”

那一众一时山呼圣明起来,一齐倒地,叩谢圣人体贴之意。悟空旁边之人直拉悟空之衣,欲他跪下谢恩。悟空是何等样人?当时飞到高处,大声言道:“俺尚以为你系感念苍生的圣明君主,却原来身边尽是朝秦暮楚、朝白暮黑、朝是暮非的小人!则你亦不是甚么好东西!俺老孙是何等人物,岂能任凭尔等小人摆布!俺待一棍打死你,又怕世人说俺灭了他每造火的恩人,也罢,留你残命,与这厮每胡混罢了!”

当时那些人亦不待他每圣君吩咐,便向悟空扑来,要与悟空拼命,悟空怒火中烧,一棍打死数人,他人见状,胆战心惊,当时止步,无不大骂悟空。

悟空见燧人氏一脸愕然,不言不语,忍不住大摇其头。数人见悟空目注于自家明君,以为悟空心存不轨,慌忙跳上台,挡住燧人氏,有死命救主之意。不料其他人一见,立刻大叫,“这厮每大胆!敢践圣君之位,却不找死哩!”救主之人立刻大力驳斥,这两边人一吵闹起来,倒把悟空冷落一边。

这时所有人差不多都跳到台上去了,燧人氏遂被众人淹没,悟空不能见他身影。

那也是圣君哩!悟空心道,却不可怜极了?

再行许久,仍不见尽头,一路亦甚空旷,不见人影,连个蚂蚁皆无。正疑惑之际,终于见到一人,却是牛首人身,宽阔的嘴正自咀嚼甚么东西,嘴角流出青色液体,手上提着根紫色鞭子,在半空甩来甩去。那牛首倒是出奇丑陋,像陈年霜打老树皮相似,皱巴巴,一副苦相。角却高耸,色如白玉,闪闪发亮。

悟空疑心他是个成年得道的妖精,不免大喝一声。那人张眼见到悟空,也自吃了一惊。

“你是何妖精?怎的突然冒出来吓人!”

“俺是妖精的祖宗!”悟空大言道,“你是何方妖孽?”

“我不是妖孽,我是炎帝!”那人道。

原来炎帝却是这等模样,这倒是悟空不曽想过的。“你真是炎帝?”悟空道,“然则俺老孙见过你女儿哩!”

“我怕你是欺人!我那少女孩儿不听我劝,一心钻到炉火中,终于变成烟雾;我那瑶姬孩儿为人热情,孰知少年夭折,当时把我哭得天地昏暗,后她托梦于我,情愿变为云雨,往来江湖之间,与成年男子交合取乐,我亦满足她心愿;我那女娃孩儿亦是小孩子家脾性,常在海边戏耍,孰知一日溺水,竟亡了她的性命!把我老来弄得孤家寡人,并无个贴心女儿絮话家常。我却苦也!”说着竟流下泪来。

“俺老孙说的就是你那淹死在东海的女娃,难得你不知她后来变为精卫之鸟,常衔着石子枯枝,壮心踌躇,要填满东海?”

“果然她却变为鸟?我那苦命的孩儿啊!”他的泪倒是甚多哩!悟空亦被他鼓舞得心伤。炎帝清泪涟涟中不忘还问一句:“你却从何得知她消息来着?”

“在九幽地狱第六层,和她侄子夸父在一起,忙着衔石填海哩!”

“我那可怜的女儿,却恁痴情,还在不舍地做那永无止境的无用功哩!那海水焉是几块石头就能填满的!”炎帝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叹气,却吹出一口气来,甚是臭浊。

“兀那炎帝,你嘴里嚼的甚么?”

“我嘴里嚼的是草药,我是死于断肠草之毒,至今仍不甘心,还在寻找解药哩!可恨那一场大水,把员峤岛全体淹了,当时草药也不知绝了多少种类,我恐怕再不能找到解药了。”

“死即死矣,还要解药做甚么?”悟空好奇道。

“你是不知,只要找到解药,我就可以复活了。——你刚才说甚么九幽地狱?九幽地狱是甚么?”

“地狱乃死人灵魂会聚之所,共有九层,故称九幽地狱。怎的,你竟不知地狱为何物?”

“原来如此,想员峤之岛,本亦是诸大神死后魂灵安身之处。——既然九幽地狱是死人之所,然则你亦是死人了?”

“俺老孙早已跳出生死束缚了!”悟空言道。

“那你真真得解脱了,实是可喜可贺。我却要在此苦熬时光哩!真是长夜漫漫!不过你一个生人来此何干?”

“你是一死万事休哩,哪里知道下民苦得一塌糊涂,到处妖精横行,恶吏霸道,天灾人祸,折磨得他每生不如死,人不如禽兽;天宫亦是是非不分之地,专一侍强凌弱,正直的遭殃,阴狠的得道,群魔乱舞,黑光四布,哪里还见到光明?那天宫现主,号为玉帝,更是一个阴谋小人。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天宫之主已经如此,何况下界?你是至诚的君子,救民的楷模,焉能置天下于不顾?”

“你说的倒是义正言直,只是我观你形貌,果然亦是一妖精哩!岂非贼喊捉贼?叫我如何肯信你话?更何况那黄帝是何等人物,怎会无故把天宫丢了,被甚么玉帝夺去?那玉帝又是甚么身份,焉能与黄帝为敌?”

“你是不信俺老孙哩!却何不与俺同去人世周转周转?好歹眼见为实,那时便莫要说俺老孙欺心!何况更有女娲、伏羲等上古大仙应允于俺,要把玉帝赶下天宫,重整天地,到时你可跟上前去,自己下一判断。”

“女娲娘娘、伏羲爷居然应允你了?你又在大言,他每是何等人物,怎轻易信你这人模猴样?”

“你倒是怀疑派的哩!”悟空怒道,“空说无凭,你自可去问他每二位,看他每说甚么,俺却无心思与你聒噪了,少陪!少陪!俺老孙这就去也!”便起个云,飞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