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重见到那人面蛇身的庞然大物,那物正呆头呆脑,四处访看哩。
“叵耐那厮,却好无礼也!”悟空怒道。
那物见悟空现身,却是一脸喜色。
“这些时刻,你却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吹到九霄之外,回不来了哩!”
“不回来的是你孙子!”悟空道,“你那雕虫小技,却如何能置俺死地?”
“也好,你算是有本事的,你刚才到了甚么地方?”
悟空便把遇见宁先生之事一说。
那物一听,笑将起来,道:“原来宁先生那厮就在此地,我却与他许久不见了!”
“怎的,你认识那厮?”悟空惊讶道。
“那是自然,想当年我每同为神仙,本自一家,常来常往,我还在他白沙地盘看过一会石兰花哩!”
“那你究是何人?”悟空道。
“我是烛龙!”那物道,“想你听闻过我名号,我是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呼吸为风,想你刚才亦领教过我的厉害!”[74]
悟空道:“原来是你,你的大名我却是如雷贯耳哩!不过你有这等本事,却如何空守此地?”便把玉帝种种丑陋勾当讲与烛龙听。那烛龙一听之下,亦是大怒,道:“这等腌臜畜生,竟也霸着天宫,叫神仙每体面往哪里摆放?自然要把这厮打死!”遂答应悟空,待悟空回来,合着先前答应帮忙的诸神,一齐打上天宫去。
悟空谢了他,又前行。
行不多远,见到一片大树林,其树甚高,五色缤纷,开着绝美花儿,散着非常香气,使悟空到此,不觉陶醉。正陶醉得一塌糊涂之间,忽然树枝响动,骤然有一群鸟呼啦一声穿林过叶去了。悟空一看,那鸟儿标致得紧哩,都是些素常未见的,或者有大而艳的尾,或者有修长身躯,或者有五彩翅膀,且都把歌喉放亮,空气中乃尽皆它每和平之音。那悟空在人世、在天宫何尝得见这等景观?那一刻如入梦中,不觉亦跟着那些美丽鸟同飞,浩然身觉羽化,已不知鸟身为悟空,还是悟空为鸟身。飞了一会,众鸟把身形降到地上。眼前是一个小木屋,简洁非常。一个白衣少年正在小径踱步,落叶缤纷,将他脚下铺垫得光辉璀璨。这些鸟甚是驯良,与这少年像是极熟,非常亲切地在少年脚下,一时摩脚擦腿,其乐融融。悟空自己不知,竟效颦起来,也把他不满四尺的毛糙身体往少年挤去。那少年忽地见悟空这么一个猴子,吓了一跳,叫了一声,把悟空从梦中惊醒。
“这是何地?你是何人?俺老孙如何得在此地?莫非俺是做梦哩!”他言道。
“不料你这猴子会人语!”那少年惊讶道,“你现所在,乃是我少昊鸟国。”
“鸟国?怪不得满目都是香花香草,飞禽飞羽。你叫少昊?”
“正是寡人!”
“你还寡仁哩!”悟空笑道,“像你这等过着胜比神仙的日子,又何必做甚寡人?——不过,你如何便在此处?”
“说来话长,我本是西方天帝,后来国被黄帝夺去,身死之后,魂魄被发散在此处。我那许多鸟民不舍,相随前来,故在此囫囵过活而已。”
二人正说话之间,一个美貌妇人从木屋中摇曳而出,悟空看了道,“这位大嫂又是何人?”
“此是家母皇娥。”少昊言道。
那皇娥见悟空一个猴子亦能言语,却甚惊讶,问悟空身自何处。悟空乃将自己来历简要说上一遍。听到悟空常在天宫行走,这皇娥却流了泪,乃问悟空:“原来天宫又换了主人!黄帝却丢了位置!”
“正是!正是!现掌天宫的,乃是玉帝老儿。”
“这位上仙原来是天宫之圣!如此,我却向你打听一人?”
“你说。你说。”
“太白金星你可知道?”
“你说太白金星,那却是俺老孙的老相识哩,素常亦在他馆中吃香喝辣,亦曾顺手牵羊,偷他几粒仙丹嚼一嚼哩!——说起来,那太白老儿却与你家少昊有几分神似哩!”
皇娥又滴下几滴泪来:“毕竟难出上仙法眼,其实,太白金星,正是犬子生父!”
那悟空被这话唬了一跳:“此话当真?俺老孙怎从未曾听太白老儿言表过?”
“那已是无数年前旧事,我怕他贵人多忘事,早把我每母子抛在一边哩。少昊吾儿,你可把我当年之事告知这位上仙。”
那少昊便说道:“家母当年是天宫仙女,专为女娲娘娘织布,深得娘娘恩宠。平素织布劳累之时,家母便驾一木筏,在银河上溯回,摘些荇菜、芼菜、菱角,拨拉些清水,照看容颜,顺便观那水中游鱼,日子亦甚快乐。有时不管不顾,任那水流带走木筏,于是便到西海边,那西海之边,有一棵穷桑树,树结佳美桑椹,把家母吃得嘴唇鲜艳夺目。一日,正在享受那桑椹美味,忽然一白衣少年出现,此即家父。家父一见家母,惊为天人,家母亦对家父一见顷情,二人便于穷桑树下纵情唱歌,流连忘返,直把一切俗事遗忘,后天宫见走失了家父家母,找到此地,强使二人分开。不料家母于彼时孕育了我。后来伏羲女娲谢世,天宫分为五块,我为西方天帝,才把家母从牢中解释,又接来家父,本来以为一家三口,从此可享天伦之乐,谁知黄帝恃强,把我天帝之位夺了,我和家母被他所杀,魂魄被他发在此地,家父却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不料他还生还,却做了现任天宫的贵人!”
“原来如此!不料太白老儿年纪一把,原来也曾有青春风流之时哩!还留了种子!”
“你刚才说甚?太白竟老了?”皇娥惶恐道。
“正是,正是,俺恐怕他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乃是天宫数一数二可以卖老的人哩!”
那皇娥听到此处,遂叹息了几声:“他也会老哩!他也会老哩!”神色中多是茫然,恐正自思想当年风流少年绝世英姿哩。
“你二人却莫心虚,那太白老儿还算得俺老孙半个知己,俺亦知他为人,他虽大贵,至今尚无妻妾在身,活脱脱打着一个光棍哩!”
听言此语,那皇娥不觉喜色于面,道:“我早知他是至诚君子,守信之人!”
“且待俺老孙复回天宫,把尔等消息告知于他,也让尔等有团圆之日。像这等胜似神仙所在,却怕他不来?”
那少昊皇娥听说了,慌忙谢了悟空。悟空因见少昊与太白有亲缘关系,亦不好邀他共同打上天宫,怕事情难办,故言不及此。临去之前,特意再看那许多美丽之鸟。少昊见悟空喜欢,打个口哨,霎时天地间尽皆异样飞禽,都听少昊指挥,便在悟空眼前做了一场禽舞,那些鸟舞姿蹁跹,却不把悟空喜得抓耳挠腮?
悟空称心而去,却不急着飞走,一路飞,一路看那奇花异草,惊人飞禽,真真目不转睛,都把时间忘记,待飞出鸟国,抬头一看,明月已当空了。
前面不远处,却有一甚高大的阴影。这影子却弯着个腰,吱吱吱吱的,不知在磨甚么东西。悟空好奇,变了只细脚蚊子,飞上前一看!乖乖隆地东,韭菜炒大葱,[75]那人有七丈之高,却是虎头龙足,蟒眉蛟目,从未见女人有如此之丑陋。她此时拿着一块大石头,拼命磨自己的牙,她那牙亦忒不好看,不仅凸起在外,尚且尖若锋刃。悟空从未见过人磨自己牙,怪这位秉性标奇,正惊讶着哩,忽然见地上有些东西在动,仔细一看,却是些人,被捆着,扔在地上,仔细一数,共有十人。
悟空心道,这却有些像俺老孙当年吃人勾当哩。果不其然,那高大丑妇人把牙磨得差不多了,便弯下腰,提起一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囫囵吞下肚子去了。
一面言道:“吃得太匆匆了,竟不曾仔细品味。”遂又从地上抓起一个,慢慢塞到嘴中,果然咯吱咯吱地细嚼起来,那些骨头倒是清脆的很哩。
悟空一看,这样不行,虽说自家亦曾做过吃人的勾当,那到底是当妖精时候风采,今已入仙级,且得了长生,不能不管不顾。遂现了身,念个咒,松了另外八人绳子,又使个转移法,把他每挪到远处。
一见美味突然走[76]眼前消失,那妇人不觉大怒,但一看捣鬼的却是个不满四尺的猴子,居然大笑起来。
“今是甚么世道,一个猴子亦在我面前卖弄本事!”
“俺把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还敢嘲笑俺老孙!”
不料那人公然不耻,大笑道:“我自家生的,自家吃,有何不可?”
悟空吓了一跳,言道:“你说这些个人尽是你所生所养?”
“正是!”
“你疯了!你疯了!”悟空叫道。
“你才疯了哩!如今养儿养女,走第一天起,便逐日吃开了,吃得有滋有味,细水长流,还言说为儿女之好,要培养他每哩!谁知暗底却把儿女精神吃个罄尽!待到人老,儿女成熟,此时又言要靠儿靠女,遂又把儿女每吃得山空,那儿女每早经糊涂,哪里明白这些?不仅不知这些,他每自己一生儿女,亦不知不觉吃开了,与他每父母一般无二。便如此吃得甚欢,大家遮掩过去。我还是好的哩!素日里一大早起来,便产十个小人,晚间把他每吃掉,使他每无机会造孽,又免去人生种种苦痛,岂非慈悲为怀?”
悟空道:“你倒是强词夺理哩!照你这般说法,你何不根本不生他每出来,岂不更其慈悲?”
那人听悟空如此一说,似恍然大悟,不觉敞开胸怀,竟就那月光之下大肆舞开,有对影成三人的意思。
悟空见这人若风若颠,不觉叹息,知道亦不指望她能帮甚么忙,遂不顾她狂舞,独自走了。[77]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