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许久,正自口渴,忽见前面一片蓝色,乃一湖泊,其水清碧异常。悟空心喜,落了云头,手捧一口水,往嘴边送去,不料那水忒苦,把悟空叫苦不迭。
“这鸟湖水,原来中看不中用!”
正抱怨着,忽见一只鸟,黑色翅膀,形如乌鸦,不是乌鸦,因它有花白头发,像早衰之少年,其嘴纯白,其脚嫩红。那鸟莫非要往何处筑巢,故此嘴中衔了一根枯枝?因这鸟生得不凡,所以悟空看够多时。正看间,忽见那鸟将枯枝扔在湖水之中。
“这鸟岂不怪异,把筑巢的枯枝打水漂哩!”悟空道,本以为此地只自己言语,不料有一个细小的声音答道:“你焉知我在筑巢?”
悟空吃了一惊,不信是那鸟在说话。偏那鸟飞来在悟空耳边,嘴里聒噪个不停:“你焉知我在筑巢?你焉知我在筑巢?你焉知我在筑巢?”
“你是什么鸟,竟就会了人言人语?”
“你当着我的面说胡话,亦不觉得害臊吗?”
“你说的方是胡话哩!鸟也知道害臊?!要是这家养的猫啊狗啊也学起你来,这人岂不过得惨了,天天被骂得猪血喷头?!”
“你一个猴子不也在生龙活虎地学人穿衣,学人行走,学人言语?”
悟空一想,那倒也是。当年为了寻访仙人,也曾剥了人的衣服,“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58]至今想来,却是曲了本来面目,后悔不及。
“且莫扯淡,你究竟是谁?”
“我知你不知我,我非一只鸟,其实我是女娃,乃炎帝之女。我年少之时,曾往东海游玩,那里波明水净,甚得我心。我亦是欢喜过度,弄出动静,被巡海的龟公看到,报告东海神,那海神见我青春美好,要娶我哩!那厮身在海里,整日所见,无非海水,也不知照照海水,自己长得老态龙钟,焉能配炎帝之女?被我一口拒绝,他遂起了恨意,掀起滔天巨浪,将我卷在浪中,要强行那事。我焉能容他,故此自刎而死。我那冤魂不散,变为一只鸟,人称精卫。只因与东海神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发誓要填平此海。”
悟空听它一席话,大怒起来:“原来敖广那厮是个腌臜畜生,俺老孙还与他称兄道弟哩!早知如此,岂不一棍子打死那厮,也替你消消气。”
“敖广却是谁?”精卫疑惑道。
悟空大奇道:“敖广即东海龙王啊?”
“你说笑话哩,甚么东海龙王,人人皆知,东海神乃是东海若也。”[59]
悟空一想,或者它口中所言,依然是玉帝之前神仙,与今之龙王,乃两回事。
忽然想到,若它所言是真,则此湖莫非就是东海。一问精卫,果然答是。悟空笑了起来:“俺老孙亦是往来东海多回了,那东海浩瀚无边,岂是这一个大湖所能比拟?说你是女娃,你真是女娃哩!恐怕你是说谎。”
“我见沧海桑田亦不知多少回。这就是东海,我眼睛从没离开过它,你不知我往这海中填了多少树枝、石头,所以它变小了亦是自然的;更何况夸父小侄亦帮了我的大忙。”
“夸父是谁?”悟空插嘴道。
“你竟不知夸父为谁?他可是有名的英雄哩!我观你是没有知识,初为人子的猴子,所以不知。我且告诉你。我这侄子为人甚是高大,他躺在地上,能占据九州之一。他长得也甚可怕,老气的脸,眉毛皱起来像小山,嘴像个铁锅。他还喜欢玩蛇,耳朵上常挂着两条粗大黄蛇,那蛇喷一口气,人就死了。我那侄子人虽可怕,可是心地甚好,素来与我投缘。我死之后,他跑到东海,两只脚站到海底,弯下腰,一口气把半个东海全喝光了,吓得东海若和他那些子走狗不知躲到甚么地方去了。他有一个爱好,喜欢太阳,这个爱好害了他,因为觉得太阳好玩,发誓要抓一个放在笼子里,每日想看就看,从此不惧黑夜。他便一心一意往东追去,越近太阳,越发口渴,先是喝光了黄河水,又喝光了渭河水,后来到了大泽,渴得太甚,又把大泽水喝光,不料那水却是有毒的,所以我那侄子就死在大泽。”
“俺老孙不信世上竟有如此英雄人物?”
“你不信,你不信可以看啊,他正在那里哩。”
“哪里?”悟空道。
“你跟我来!”精卫拍着翅膀,前面引路,悟空紧紧跟着。忽然精卫叫一声“到了”。可是悟空四顾,并不见人影。
“你却消遣俺老孙哩!”悟空道。
“你不要埋怨,且看地上。”
悟空低头一看,前面一块广大地方是黑色的,黑色的土地倒是未见过哩。悟空觉得好玩,跳步上前,在上面玩筋斗,竖蜻蜓,好耍子!那精卫是少女心态,看悟空高兴玩耍,它也高兴起来,还哼起歌,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每正热闹间,忽然地动山摇,吓了悟空一跳,抖地飞在空中。
“侄子,你觉醒了!”精卫道。
只见那黑色土地慢慢隆起来,却原来是一个浑身黑炭的巨人!他坐起来,伸一个懒腰,精卫和悟空怕被他巨大的肘子撞到,不免飞到更高处。悟空在高空细瞧那巨人,心惊他如此巨大,居然比花果山最高峰还高几倍哩,自己寻思,恐怕他一屁股坐下去,花果山就被他盖住。
“侄子,我带一个人来看你!”精卫飞到夸父面前,说,然后停在夸父的鼻子上歇息歇息。悟空亦飞到夸父面前,因见这黑巨人忒宏大,他反不好意思炫耀自家大闹天宫的故事,所以扭捏地问了一句:“你果然就是夸父?”
“谁说不是?”夸父冷言了一句。想来精卫是聪明的,所以预先停在夸父鼻子上。这夸父一说话,就如刮了一阵大风,把悟空吹到甚远,那风兼带了浓浓口臭,熏得悟空不行。
悟空想,这厮虽然口臭,可是本事是有的,何不怂恿他一起去天宫斗那玉帝,管保那玉帝吓得尿裤子。那巨灵神与他相比,怕不是蚂蚁哩!
悟空这么一寻思,遂大声言道:“若你是这等英雄,何不与俺共上天宫,现今玉帝无道,俺每合力把他拉下马,却不还天地一个清泰?”
“玉帝是谁?”夸父道。
“玉帝乃现今天宫主人。”
“咦,怎的,天宫又换主人?却流水似的换哩,亦不嫌烦!”夸父道。
“你却来不来?正好替天行道哩。”
“你还做梦哩!”夸父道,“替天行道?我没那时间!我自家又玩又睡,尚觉时间不够,你倒来撺掇我上天打甚么玉帝?那天宫主人亦不知换了多少代,越来越不是个东西!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他每却不穷地轮流哩!打却哪里打得尽!受苦的照自受苦,从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我劝你不要装作英雄,不如学我,且独自逍遥度日罢了。”
“俺老孙还道你是个英雄哩,原来不过一个惯于过家家的![60]”悟空大怒道,“天下苍生尽皆受苦,你倒逍遥自在,实是可耻!”
悟空这一骂,把夸父弄得心酸,忽低了头,暗自饮泣。
精卫却不依,大骂悟空:“我把你个不当人子的泼猴!你是神通广大哩!你是能单挑天宫哩!你是能流芳百世哩!我怕你被人锉骨抽筋,磨灰扬尘还不知道哩!更兼那些个颠倒黑白、涂脂抹粉的如椽巨笔,要把你打进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哩!你哪里晓得那等厉害!忒也无知!”
“罢了,罢了,他是青春年少,不经人世,亦是可怜哩!”夸父叹息道,“不知时光如刀,刀刀杀得人心寒哩!”
悟空恼了,生平实是不曾被人这等诋毁过,待要发个脾气,可是又打不得那不想还手的,便如入无物之阵,一身本事无从发挥。
“其实亦不是我不想帮你。”夸父忽转口道,“我见你有志气,倘世上多你这样人,则这世界就好多,无奈你这样人忒少,已是极品,还要被人打压,不让你出头,最好把你从根底消磨掉,他每才觉得世界安稳哩!你今天激起我往日情怀,可惜我双腿已断,动弹不得,谈甚替天行道?总不能学那破落户,已经一贫如洗,还要充大场面,摆阔,打肿脸充胖子?”
“当真?”悟空惊道。
“你可自己去看!”夸父道。
悟空细看,果然夸父自腰以下,齐根断了。这一看,惊得他心都凉了。
“想当年我成天价忙着逐日,那时意气风发,把一世都看作虚无,连黄帝都没放在眼中过。当时大家惊艳,叹我的壮举为未曾有,那等拍马屁马腿、跟风逐流的,唱了好些歌,颂赞我亘古也无的英雄!谁料我却被片水毒死了?更谁知我一死,人走茶凉,大家骂我是悖逆,阴谋要杀死太阳,让世界陷入黑暗,自家独自享受阳光?更兼黄帝那厮,那太阳是他嫡系哩,常向他抱怨,说我追逐得他每魂都散架了,所以那厮死后亦不放过我,把我腿来截断,要我永世不能行走,故我偌大个身躯,只得散坐此处,无聊至极,幸得姑姑在此,与我言话几句,解我的寂寞。这个苦,你哪里知道?我实是不想说,我怕你将来亦不得善终哩!人事复杂,岂是你瞎打瞎撞便能椎破的,你可知天网易破,人心难测哩!”
“不料又是黄帝那厮!忒可恨!忒可恨!夸父你莫叹息,俺老孙这就找那厮,与他讲个清白分明,定还你个公道!你看俺却不剥掉那厮的皮与你解恨!”
“我知你是古道热肠的汉子,我亦不知黄帝在甚么地方,如你找到他,切记防他的暗箭!倘打不过他,记住:溜之大吉也!留得青山,才有材烧哩!”
“感激你提醒,俺老孙其实却不怕甚暗箭!这就去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