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忆苦之声正热闹中,忽然天暗下来,太阳被遮蔽,一朵硕大无朋乌云转眼向山这边靠来,细看不是乌云,乃是些黑色之鸟。
“来了!来了!”只听得一片痛苦叫声。
“那是甚么东西?”悟空道。
“那是铁鸟!”有人惊恐地说。
正说话间,那些铁鸟遮天闭日地压来。
悟空大叫一声:“待俺老孙救你每一救!”乃舞起金箍棒,耍得如风如雾,当着的铁鸟,无不瓦碎。不料那些铁鸟无穷无尽,皆不知死为何物,同伴生死,它每不管不顾,一心只要啄那活人血肉哩。悟空一身哪顾得了这许多铁鸟,所以众人多被啄中,发出惨叫。悟空毛骨悚然,回头一看,只见那些子铁鸟,嘴甚锋利,簌簌地,直往众人口中钻去,一钻到底,从裆下出来,怪道众人撕心裂肺呼号不已。
想悟空见过的阵势,尚未有惨烈过此者,即与玉帝虾兵蟹将大战天宫,亦不能与此相比。那些伟岸人物,不料尽成这些黑不喇唧[55]铁鸟的盘中美物,又被束缚,只能扭来曲去,实在不能脱离苦海。忽然,那些子铁鸟尽朝悟空身上撞过来。悟空是刀枪不能入,雷电不能伤的硬皮肉,却被它每铁嘴啄得生疼。悟空无名火起,腾挪闪躲,飞来行去,打得兴起,棒下也不知死了多少铁鸟。只是周遭尽是这些鸟东西,把悟空视野遮断,却不像是身陷黑暗虚空之中,如入无物之阵,而与空气殊死较量?悟空杀得筋骨皆倦怠,心亦有些灰冷,眼见得是不能除掉这些黑压压鸟东西了,想他一力抵挡神仙,打怕玉帝,何等神采惊艳,却不料拿这些鸟东西毫无办法!又听得周遭世界尽是铁鸟鸣叫之声,早已闻不见那些痛苦叫声。悟空叫一声不好,怕那些人物尽都死了,心里越发毛躁,嘴中似要喷出火来。正自烦乱,突然一阵清越笛声,破空而来,只一霎间,那些铁鸟迅疾退飞而去,转眼已从空中消失,却只在地上留下些残毛剩羽,腌臜尸体,连血都是黑色的哩,正滴沥流走。
再看那些被缚住的人物,皆是残肢剩肉,破肠烂肚,或有眼睛无有的,或有鼻子缺了一半的,或有脑袋通了的,凡此种种,惨不忍睹。这些人物像是死了,世界静得要死。悟空自怨自艾,道不能救这些人物,黯然神伤,欲要离去。
忽然这些人物便有些变化,那些形体不全的,慢慢长全,那些洒在山壁上的鲜血亦消失不见,即地上的铁鸟尸体亦无影无踪。猛然听得一阵叹息之声,那些人物又能说话了。
“苦哉!苦哉!”
那一片叫苦之声,如隐隐雷声。
“咦,孙悟空尚未走哩!”只听共工言道。
“而且未死!”刑天惊道。
一众乃停止叫苦,转而诧异起来。“孙悟空这厮何人!竟不惧铁鸟之阵!”
悟空乃问道:“怎的,俺老孙方见尔等死得难堪,忽然复活过来,却是为何?”
“不知者不怪。你不知黄帝小人,我每被他打败,他乃要折磨我每,寻常手段,他是不屑用的,所以用这些铁鸟,每日固定时间来啄杀我每,要是让我每一次痛苦,死掉原就算了,他却不愿,让我每死了又活过来,所以这等痛苦永无止歇,岂不可怕?”蚩尤道。
“真真生不如死!”共工叹息道。
“可有甚法子救得你每出来?”悟空道。
“有是有,怕你不能?”刑天道,“即是把我每束缚解开!”
“这有何难?”悟空道。遂飞到刑天身边,细看那绳索:原来是入肉的金箍,其一半把人手、脚、脖子上下束住,另一半则深陷入山壁中,所以众人真真浑身动弹不得。悟空把金箍棒缩小了,插进束缚手的金箍里,试了一试,撬不动哩,那金箍却紧了一分,把刑天疼得龇牙咧嘴,仰天长啸。
悟空脸红,这等绣花似的法子并不行也。悟空乃使个神力,把山壁砸了个大洞,却看见那金箍原来深嵌入石头中,悟空将石头砸碎,刑天方将手从金箍中解放,乃逐次将手、脚、脖子上金箍解了。刑天得了自由,大叫一声,从山壁跌下,他也不嫌疼,就在山下狂舞起来,那板斧砸在石头之上,一片星火灿烂。
悟空花了许多时间,才把大众全放出来。他每初得自由,表现各异,有喜笑颜开的,有大哭流泪的,有如刑天狂舞的,有如木桩痴痴呆呆的,有自言自语的,有纵情尖叫的。胡闹了一会,众人俱来感激悟空。悟空有千万之喜。
蚩尤乃问悟空以后如何打算?悟空道,因见天地不平,所以要找些英雄好汉,与玉帝殊死一战,把天宫颠覆了,从此天地清泰。
“然则如何发付黄帝那厮?”大众问道。
“这厮既如此可恶,自然叫他生不如死!”悟空道。
“妙哉!妙哉!”众人喝彩道,“把黄帝那厮锁住在这山壁上,每日让铁鸟来啄他皮肉,且看他如何?!”
此时只听蚩尤说道:“大家且住口,听我一言。这位孙悟空乃我每恩人,他又是英雄过人,有救世之心,我每当日与黄帝死战不能胜,只因缺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我等今何不就拜了孙悟空做我每头领?先去结果黄帝性命,再与他打上天宫,还天地一个清爽!”
众人大声喝彩。
悟空于是言道:“既如此,则俺老孙就不避贤了,尔等就在此等,俺还要往别处去寻些帮手,到时兄弟每一起打杀黄帝,一起杀上天宫,夺了玉帝那老儿旗帜!”
“你去!你去!”他每异口同声地说。
悟空放心而去。行不多远,见两座山相夹,中间一线天,奇怪这里却有大风。悟空仔细一看,那一线天顶上处,却吊着一人,被穿过山口的狂风吹得乱转,把裙底的春光亦泄得清净。那却是一个明眸善睐好女子也!悟空贪看了一会,不免起一个怜香惜玉之心,不知她是何人?因何被吊在此处,受这种折磨。
“天上那人听着:俺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你是何人,因何被吊在那里?”
“承你看顾!姑奶奶我已多年不闻生人味,把我寂寞极了!”
“怎的,你却是吃人的?”
“不是,我这等青春美好,像是吃人的吗?”
“如你这等的,正是惯会吃人的哩!”悟空笑道。
“你却不要瞎嚼蛆,我不是凡人女子,我是风部祖师,名为铁肩公主。”[56]
“哦,如此失敬了!”悟空道。
“你看我可绰约?”那铁肩公主做一个楣笑,倒是艳绝人天哩。
“你是神仙中人哩,焉得不绰约美丽?”
“想不到你也知我美丽!”铁肩公主言道,忽然坠下泪来。
“怎的了?怎的了?”悟空心慌道。那女子眼泪,真真无敌,即铁石心肠如悟空者,亦忍不住心疼,又况她是花貌玉颜?
“你是不知,我就是被这美丽所害!想我本来不过人间一小女子,也曾采花采桑,也曾织布裁衣,倘如此过了一生,嫁个好夫君,也就罢了,不料,偏偏被黄帝那厮看上。他也是青春风流的哩,我就动了心,从此不采花了,我的花尽被他采了。他许诺我无数,我亦是狗血昏了头,以为天上生活,胜人间无数,所以被他带到天宫,封了风部祖师。只因与嫘祖争风吃醋,被她耍个手段,约个人手,把我醉酒奸了,恰巧黄帝来我房中,看见一切,就把我发付在此,已经多历年所,却无个人与我说话,我这容颜,岂不只有对这空洞,从此无人知晓!”
“俺说实话,你真是活该哩!”悟空言道。
“你也不能单说我,现今世道,把这美貌卖身得高价的,正是常事,你又何必嘲笑于我?那些个丑陋的,尚卖不出去哩!话说回来,我每女子,除了卖身,还有甚出路?”铁肩公主道。
“出路多着哩!”悟空道,“最好当尼姑道姑,吃素谷子去!”
“每日吃素,委实不能忍受。”
“然则你每就做花子,每日价要饭度日,或者可以得个施舍,吃上一顿荤腥?”
“做这个,就无鲜衣丽服可穿,又要被风吹雨淋,不行。”
“然则你每就去请死吧,一了百了,好歹人生百年,死是必要死的。”
“假如有我这等美貌,不被人赏玩,自己请死了,岂不暴殄天物?”
“像你这等又要清高,又要卖高价的,让俺这个老实人难说话哩。”
“你又何必踌躇不定?放我下来先,然不成看我这等娇姿在此更受无穷寂寞?放我下来,还有你的好处哩!”
“却有甚好处?”
“还能有甚好处?你也是男人不是?英雄救美,美人自然要牺牲,我观你虽猴模人样,毕竟尚有那一物,有那一物,便不得不放我下来也!”
悟空寻思,她倒也言之有理,姑且放她下来先。不料人到半空,那山口的风大得很哩!悟空亦是瘦弱的身子骨,虽然坚硬,却不成重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实在无法,只有把个金箍棒插到地底,叫声“长长”,那金箍棒遂长到半空。悟空顺着棒爬上去,到了铁肩公主身边。原来那铁肩公主被穿了琵琶骨,不得变化,被两根粗长铁索连到山壁里。悟空使个神通,把那铁索折断了。那铁肩公主便忽地飞起来,慌的悟空一把抱住,二人便被风吹到远处,许久落下。
那铁肩公主虽则风吹日晒,肌肤却不见粗糙,真真温香可人,悟空素来不曾抱过这等佳人,如醉云雾中,颠倒不知是非。故此已到地许久,尚抱着铁肩公主不放手。那铁肩公主心知肚明,实在看悟空忒不俊俏,后悔了,遂道:“到了!到了!”却是莺声燕语,又把悟空麻了半边——另一半却醒着,连忙放了铁肩公主。心里道一声惭愧,自家也是英雄,即在天宫,连嫦娥都不曾正眼看过,今日却要在此与人打情骂俏,谈情论色,软硬通吃?又想起所入乐土地狱,所做之梦,与那少女癫狂姿态,不觉打一个寒战。
那铁肩公主遂正了色,道个谢,再不提报答之事,却正中了悟空下怀,否则却不可收拾也。
悟空又帮公主解了琵琶骨,那公主便得了自由身,但不知此后往何处而去,莫非还在此地专喝西北风不成?
“俺是顾不了你,”悟空道,“俺要到别的地方,找朋友做大事,你且自顾去吧。”
“千万看顾则个!你不想想,这是甚么地方,我岂能长住此地?你英雄做彻底了,指我一个平安地方——万莫带我到天宫去了——享享如意日子,再不受那嫘祖泼妇之气,受那黄帝牵强之爱。我自人间找乐子去!”
悟空乃言道:“如此你在此等俺,俺不过多久就回来,到时带你回人间去!”遂收了金箍棒,腾起一朵云,从天上过了风口。回头看那铁肩公主,正自凝眸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