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呢。我很笨的,不像你,非常聪明。”
“会吗?”
“你思考文字的速度很快,对很多动作的反应时间也非常短。”
“嗯?”
“就像你刚刚猜孙樱的动作,你其实是猜对的。”
“真的吗?那她干嘛骂我?”
“她刚刚用的文字和声音是骗人的,很多动作也是刻意做出来的。”
荃顿了顿,“只有左手抚摸肚子的动作是真实的。”
“既然我和你同时都猜对,为什么你说我聪明,而你却笨呢?”
“那不一样的。”
“请举例吧。”
“你果然聪明,你已经知道我要举例了。”
“我只是请你举例而已,并没猜到你要举例啊。”
“你知道的。”荃笑得很有把握。
我也笑一笑,并不否认。
荃指着餐桌上的花瓶,花瓶是白色的底,有蓝色的条纹和黄色的斑点。
花瓶里面插着一朵带着五片绿叶的红色玫瑰花。
“我接收到的问题是:这朵花是什么颜色呢?我回答是红色。虽然我答对了,但这跟我聪不聪明无关。”
“那我呢?”
“你不一样。你接收到的问题却是:这个东西是什么颜色呢?”
荃笑了一笑,“你竟然也能回答出红色,所以你很聪明。”
“我不太懂。”
“我接收到的讯息很简单,花是什么颜色?我看到红色,就回答红色。”
然后荃轻轻拿起花瓶,分别指出上面的五种色彩。
“可是你接收到的讯息是非常不完整的,在白、蓝、黄、绿、红色中,你能判断出真正的问题所在。脑中多了‘判断’的过程,而且答对,难道不聪明?”
“所以呢?”
“我只是说出我眼中看到的东西,你却能经过思考来判断。”
荃佩服似的点点头,“这是我们之间的差别。我笨,你聪明。““你怎么老说自己笨?我觉得你很聪明啊。”
荃看了看我,腼腆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你是个好人。”
“嗯?”
“我是笨的没错。如果我接收到的讯息跟你一样,我一定不知所措。”
荃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呢?年轻人不该叹气哦。”
“没。”荃凝视着花瓶,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说,“现代人的文字和声音就像这个插上花的花瓶一样,混杂了许多色彩。我根本无法判断每个人心中真正想表达的色彩是什么?颜色好乱的。所以我在人群中很难适应,我会害怕。”
“那我的颜色乱不乱?”
“呵呵。”荃笑了出来,“你的颜色非常简单,很容易看出来的。”
“那我是什么颜色呢?”我很好奇地问荃。
荃笑了笑,并不回答。
“嗯?”我又问了一次。
“总之是很纯粹的颜色。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没。”荃把花瓶中的花拿出,观看一番,再插回瓶中。
“我很喜欢跟你沟通。”过了一会,荃轻声说。
“我也是。”
“我不擅长用文字跟人沟通,也常听不懂别人话中的意思。可是……”
“可是什么?”
“没。你想表达的,我都能知道得很清楚,不会困惑。”
“为什么?”
“因为你传达出来的讯息都很明确。不过文字和声音还是例外的。”
“我以后会尽量用文字和声音表达真正的意思。”
“嗯。我们要像小孩子一样。”
“嗯?”
“小孩子表达情感是非常直接而且不会骗人的。饿了就哭,快乐就笑,生气时会用力抓东西……”
荃突然顽皮地笑了一下,指着我说:
“你有看过小孩子肚子饿时,却告诉妈妈说他已经吃过了吗?”
“妈,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我和荃第一次同时笑出声音。
“对不起。我真笨,光顾着说话,你还没点餐呢。”
荃急着向服务生招手,服务生拿了份MENU过来。
“你帮我点就行了。你那么厉害,一定知道我要吃什么。”
“呵呵。我不是神,也不是怪物。我和你一样,都是平凡的人。”
我端详着她,笑说:
“我怎么却觉得你带点天上的气息呢?”
“我没有的。”荃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文字,张口想说时,又吞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没事。”
“你答应过的,会用文字表达真正的意思,不再隐藏。”
“好吧。我送你一句话。”
“请说。”
“请你离开天上云朵,欢迎来到地球表面。”
“那是两句。”荃笑了笑。
“我算术不好,见笑了。”
我点的餐送来了,我低头吃饭,荃拿出一本书阅读。
“对了。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教你?”
我吃完饭,开口问荃。
“可以的。怎么了?”荃把书收起。
“请问,我们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起吃饭?”
“呵呵……对不起。我们还没谈到主题。”
荃笑得很开心,举起右手掌背掩着口,笑个不停。
“我看过你在网络上写的文字,我很喜欢。本来想邀你写稿的……”
“现在看到我后,就不想了吗?”
“不不……”荃很紧张地摇摇手,“对不起。我不太会表达。”
“我开玩笑的,你别介意。”
“嗯。不过我看到你后,确实打消了邀你写稿的念头。”
“你也开玩笑?”
“我不会开玩笑的。我是真的已经不想邀你写稿了。”
“啊?为什么?嫌弃我了吗?”
“对不起。”荃突然站起身,“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
“你别紧张,是我不好。我逗你的,该道歉的是我。”
我也站起身,请她坐下。
“你别……这样。我不太懂的,会害怕。”
“对不起。是我不好。”
“你吓到我了。”荃终于坐下来。
“对不起。”我也坐下来。
荃没回答,只是将右手按住左胸,微微喘气。
我站起身,举起右手,放下。再举左手,放下。
向左转90度,转回身。再向右转90度,转回身。
“你在……做什么?”荃很好奇。
“我在做‘对不起’的动作。”
“什么?”
“因为我用文字表达歉意时,你并不相信。我只好做动作了。”
荃又用右手掌背掩着口,笑了起来。
“可以原谅我了吗?”
“嗯。”荃点点头。
“我常会开玩笑,你别害怕。”
“可是我分不出来的。”
“那我尽量少开玩笑,好吗?”
“嗯。”
“说吧。为什么已经不想邀我写稿了呢?”
“嗯。因为我觉得你一定非常忙。”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眉间……很紧。”
“很紧?”
“嗯。好像是在抵抗什么东西似的。”
“抵抗?”
“嗯。好像有人放一颗很重的石头压在你身上,于是你很用力要推开。”
“那我推开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一直在用力,在用力。”
“哦。”
“我又说了奇怪的话吗?”
“没有。你形容得非常好。”
“谢谢。常有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
“那是他们笨,别理他们。”
“你又取笑我了。我才笨呢。”
“你哪会笨?我的确非常忙,你一说就中。不简单,你是高手。”
“高手?”
“就是很聪明的意思。”
“嗯。”
“还有别的理由吗?”
“还有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写稿,你没有能力写的,你一定写不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我开始干笑,荃真的不会讲话。
“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得很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你写不出来,我当然就不必邀你写稿了。”
“哦。”
我们都安静下来,像在深海里迎面游过的两条鱼。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荃看我不说话,也不开口。
荃是个纯真的女孩,用的文字非常直接明了。
但正因为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在人情世故方面,会有所违背。
我很想告诉她,不懂人情世故是会吃亏的。
可是如果所谓的人情世故,就是要把话说得拐弯抹角,说得体面。
那我实在不应该让荃失去纯真。
“你又……又生气了吗?”过了许久,荃小心翼翼地问着。
“没有啊。怎么了?”
“你突然不出声,很奇怪的。”
“哦。那好吧。可以请教你,为什么我不适合写稿吗?”
“因为你不会写呀。”
“不会?”
“嗯。就像……就像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会打。道理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想打你屁股呢?”
“因为我很乖的。”荃笑了起来,像个小孩。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能力写稿,但是我不想写。”
“对,就是这个意思。”荃很高兴,“所以我说你好聪明的。”
“那,为什么我不想写呢?”
“你想写的话就不会是你了。”荃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后说,“如果你帮我写稿,你可能每星期要写一千字。但你的文字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你的文字是自然诞生出来的。”
“制造?自然?”
“嗯。这就像快乐一样。我如果希望你每天固定制造十分钟快乐给我,你是做不到的,因为你可能整天都处于悲伤的情绪中。而且,被制造出来的快乐,也不是快乐呢。”
“嗯。”
“你文章中的文字,是没有面具的。不像你说话中的文字,有面具。”
“啊?真的吗?”
“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荃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只知道你文章中的文字,是下意识地表达情感,是真实的。”
荃看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以……再继续讲吗?”
“可以啊。”
“嗯。而你说话中的文字,是被包装过的。我只能看到表面的包装纸,猜不到里头是什么东西。”荃很轻声地说出这段话。
“嗯。谢谢你。我会很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
“你不会生气吧?”荃低下头,眼睛还是偷偷瞄着我。
“不会的。真的。”
“嗯……我看到你,就会想跟你说这么多。我平常几乎不说话的。”
“真的吗?”
“嗯。因为我说话常惹人生气。”荃又吐了舌头,顽皮地笑着。
“你以后要常常跟我说话哦。”
“嗯。你不生气的话,我就常说。”
我们又沉默一会。然后我起身,准备上洗手间。
“你……你要走了吗?”荃似乎很慌张。
“没有啊。只是上个洗手间而已。”
“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啊。只要不淹死在马桶里的话。”
“请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哦。对不起。”我只好再做些动作。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会(拍手)回来(两手平伸)。”
“呵呵。”荃笑了两声,“我会等你。”
我从洗手间回来后,荃看了看我,微笑着。
我们再聊了一会天。
跟荃聊天是很轻松的,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不用太注意修饰语言中的文字和语气。
我也注意到,荃的所有动作都非常轻,非常和缓。
说话的语气也是。
也就是说,她说话的句子语气,不会用惊叹号。
只是单纯的逗号,和句号。
语尾也不会说出“哦”、“哟”、“啦”、“啰”之类的。
通常出现的是“呢”。顶多出现“呀”,但语气一定不是惊叹号。
如果荃要表达惊叹号的意思,会用眼神,还有手势与动作。
由于荃说话句子的语气太和缓,有时说话的速度还会放得很慢,而且句子间的连接,也不是很迅速,总会有一些时间差。
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她说话的句子是否已经结束。
于是我会等着。
直到她说:“我句号了。”
我就会笑一笑,然后我再开始接着说。
还有,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常会按住左胸,然后微微喘气。
不过我没问。
荃也没说。
当我注意到餐馆内的空桌子,突然多了起来时,我看了看表。
“已经十一点了,你该不该回去了?”
“不用的。我一个人住。”
“你住哪?”
“我家里在台中。不过我现在一个人住高雄。”
“啊?那还得坐火车啊,不会太晚吗?”
“会吗?”
“那你到了高雄,怎么回家?”
“一定没公车了,只好坐计程车。”
“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吗?”
“当然啊。太晚的话,你一个女孩子坐计程车很危险。”
“不会的。”
“还是走吧。”
“可是……我想再跟你说话呢。”
“我留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回家后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好。”
到了火车站,11点24分的自强号刚过。我只好帮她买11点58分的莒光号。
另外,我也买了张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你为什么突然有懊恼和紧张的感觉呢?”荃在月台上问我。
“你看出来了?”
“嗯。你的眉间有懊恼的讯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紧张。”
“嗯。如果早点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时火车。”
“可是我很高兴呢。我们又多了半小时的时间在一起。”
我看了荃一眼,然后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荃笑着说。
“你知道我担心你?”
“嗯。”荃指着我的右眉。
“那你回到家后,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嗯。”
“会不会累?”
“不会的。”荃又笑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问题。”
“真的吗?”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错的。”
“你真是高手,太厉害了。”
“你……你不是还有问题吗?”
“还是瞒不过你。”我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呢?”
“我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
“为什么?”
“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
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
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
“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
“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
“我还是想听你说。”
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愈来愈深。”
“最后会怎样呢?”
“最后你会……”
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还是紫色。”
“那又会如何呢?”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
“对不起。我不问了。”
“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
“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
“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
“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
“我会学习的。”
“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
“因为你一直压抑。”
“真的吗?”
“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
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
“别说这个了。好吗?”
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
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
“我答应你。”
“我不相信。”
“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
“真的吗?”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
“我要你完整地说。”
“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
想了半天,只好问荃:
“压抑怎么比?”
“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
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
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
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
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
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
荃开心地笑了。
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