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莉安等人在环绕塔身的石墙外站了一会儿。她摸了摸大门的门扉,手感坚硬冰冷。厚重的木制门板上贴着青铜板。当然不可能是十字军时代留下的东西,样子很新。
看到法国佬们磨磨蹭蹭的似乎不打算进去,劳斯贝尔克大尉忍不住催促起来:
“怎么了,不进去吗?”
听他这一说,蒙塔榭用不善的眼光盯着大尉。
“阁下这话可真是奇怪啊。虽然多亏你带路,我们应该感谢你才是。”
“没错,骄傲的普鲁士宪兵大尉先生,一路上毫不让步,居然纡尊降贵把我们一直带到这里,让人不得不感激啊。”
拉斐特对大尉说的话中。嘲讽口气一点都不掩饰。
“你说过‘等的就是你们这种人’,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什、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哎呀,大尉,应该不是星光的原因吧,不过你脸色可不太好啊。还是休息一会比较好。”
珂莉安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称是——对了,蒙塔榭和拉斐特是警惕对方有没有陷阱。明明口头上一直说着绝对不会带路,劳斯贝尔克大尉却老老实实地把他们几个人一路引向塔门。身经百战的蒙塔榭和拉斐特当然觉得很可疑。
包括劳斯贝尔克大尉在内的五个人离开双角兽之塔,走向附近的森林。一直走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空地,几个人坐下来,将马拴在树上,拿出备用的面包、火腿、奶酪当作晚饭。几个大人从布制的水壶里喝着葡萄酒。珂莉安为了补充水分,也从水瓶里喝着泉水。同时为了暖和身体,小口小口地啜着葡萄酒。胃里暖和起来,脸颊也有点发热。她深吸一口气,眺望下方,莱茵河水面到夜间也是白花花一片。
莱茵河毕竟不是圣罗兰河。原来还有河水到十二月也不冻冰,还在缓缓流淌。
关于故乡的回忆牵扯着珂莉安的思绪。她想了想,向被捆住的劳斯贝尔克大尉送上饮食。“不要”——只得到对方一句粗鲁的回答。
“小心别感冒了,小姐。”
“谢谢,不过没关系的。我可是生在加拿大长在加拿大的。”
“这样啊。在下也在俄罗斯过过冬,那种经验这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
珂莉安以为他的话还会继续,但蒙塔榭突然止住了话头。
初冬的星座升上夜空。略呈淡青的银色光芒,仿佛无数的粒子就要倾注到地面上似的。
“在加拿大可分不清星座。”
珂莉安心中感到热乎乎的,似乎并不只是葡萄酒的原因。
一阵悠闲但很强壮的脚步声靠近过来。是亚历克走过来了。
“不错嘛,珂莉安,正好充分利用了时间。今天应该是十二月一日。没想到刚刚渡过莱茵河就能直接到达目的地啊。”
“多亏有亚历克帮忙呢,谢谢。”
“不不,我没帮上什么忙。要让老年人再显一显身手嘛。”
说到“老年人”的时候,亚历克故意放低了声音,不让另外两人听到。
“不过,调查事情真相可能要花十天以上的时间,可不能掉以轻心啊,珂莉安。”
“是啊。不光是我,亚历克不也是要在圣诞节前赶回巴黎吗?其实,没准今天就是什么作品的截稿日吧?”
“哪里,不用担心。害怕编辑和债主,还当什么作家。对他们来说,只有我不在了,才会发现我的价值。等我回到巴黎的时候,‘一定要写好作品啊’——他们会哭着来求我呢。”
——真的假的啊,珂莉安想。不过她并不想破坏此刻伙伴之间和睦的气氛,而且还有别的事情让她在意。
“对了,亚历克,刚才劳斯贝尔克大尉说的话,你怎么看?明知道他里面关的人是拿破仑皇帝,还要带上伪装的假面,这太奇怪了。”
亚历克用粗大的手指挠挠下颌。
“说不定这种顺序是反的,珂莉安。就是说,是这样的——有人看到带假面的囚犯,就忍不住怀疑那到底是什么人。猜疑来猜疑去,就会想到那是不是拿破仑皇帝。实际上,蒙塔榭白天说过,只有本应死掉的拿破仑皇帝还活着,才会带上假面伪装他的身份,并且幽闭起来。”
亚历克扭头打了个喷嚏。珂莉安搜索着记忆,歪着头问:
“可是,亚历克自己也说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拿破仑皇帝杀掉,事情不就简单了吗?”
“啊,我说过这话吗。”
“说过呀!”
亚历克用大手挠挠头:
“嗯……不过,说不定是怕真的把皇帝杀死,会被人追杀吧……不对,本来也有传言说皇帝是被英国人毒死的,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呢……”
自称天才作家的人陷入了思考,珂莉安看他也没有结论,悄悄离开他身边。她突然发现拉斐特面向塔的方向伫立着,靠近一看,他正通过望远镜观察那边的情况。在深夜的另一端,可以看到几个不是星光的光点——那是塔身上的窗户透出来的光线。拉斐特感到身旁有人,动了一下。珂莉安开口了:
“能看见那边的灯火呢。”
“可以肯定里面有人。”
放下望远镜,拉斐特环顾周围。看到交叉着手臂陷入沉思的蒙塔榭,他走过去,两人小声交谈着。
在蒙塔榭和拉斐特商量的时候,珂莉安看守着劳斯贝尔克大尉。正方形脸的普鲁士宪兵大尉做了无数努力试图解开绳子,结果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到现在终于放弃了,只是无奈地抱怨着。
“那么,接下来我们也生一把盛大的篝火吧。”
珂莉安吃了一惊。在巴黎遇上这几个伙伴以来,他们的举动时常出乎她的意料,这次也不例外。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问道:
“点起火来对方不就发现我们在森林里了吗?塔里要是有人的话,一定会看见火光吧?他们一定会觉得可疑,出来搜查的吧?”
“他们要是不来搜查才麻烦了呢。”
拉斐特游刃有余地笑笑,冲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方向扬扬下巴:
“就请那位宪兵大尉先生当我们的诱饵吧。”
这时候,漆黑沉静的的森林中传来远处狼的嚎叫声。劳斯贝尔克大尉忍不住悚然侧目,珂莉安轻声安慰道:
“没关系,狼不会接近火焰,就不会伤人。这一点加拿大和德意志的狼肯定是一样的。”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
“双角兽之塔”上产生一阵骚乱。几个人影指着森林,用德语交谈着:
“喂,那边有火光!”
“不知道跟劳斯贝尔克大尉被绑架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那样的话,我们应该带上充足的人手和装备赶快出动。据说绑架了劳斯贝尔克大尉的那几个法兰西人手段很是了得。”
负责警戒的普鲁士军士们,终于打开大门,向夜幕中的森林进发。他们足有三十个人。他们前进的目标是可疑的篝火,但是天色已经全黑,又是在森林之中,而且为了不暴露自身,他们自己也没有带上松明、提灯之类的照明工具。花了比白天行进速度起码五倍以上的时间,军士们终于到达了黑暗森林中有光亮的空地。
“啊,是劳斯贝尔克大尉!”
普鲁士的军士们一边警戒四周,一边赶向大尉身边。不幸的大尉被困在熊熊燃烧的红色篝火旁边。
“大尉,你没事吧,太好了。”
劳斯贝尔克大尉嘴里堵的东西被拿开。他对获救没有一点感谢的意思,气急败坏地大叫:
“一群白痴!彻底上当了!”
军士们被大尉的暴发吓懵了,只是问道:
“他、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白天在酒馆里遇上的那些人。他们抓住了本官,都是拿破仑派的残党。他们故意在森林里点火,吸引你们的注意力,趁这个机会分散塔里的警备!”
“啊!”
军士们意想不到,叫了一声呆住了。出动了三十个军士,“双角兽之塔”的警备力量变得薄弱了很多。他们到现在才发现。
“糟糕,赶快回塔去!”
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怒吼射向匆忙赶回去的军士们背后:
“回来回来,一群白痴!还不快把本官解开!”
两三个军士赶紧折返,帮劳斯贝尔克大尉解开绳子。但是,摇曳的篝火照不清楚近前的东西。海盗式的捆绑方法本来就很复杂,在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挣扎之下完全勒紧。最后用刀子把绳子全都割断,也花了普鲁士军士们不少的时间。
星光倾斜之中,阴暗的地面上有个漆黑的影子。这是在围绕“双角兽之塔”的高墙下。
“亚历克,抱歉了,让我踩一下。”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以巨大的身影作为平台,一个瘦小的身影灵巧地爬上高墙。她把手中粗绳子的一端向墙外放下,三个大人牢牢拉住。另一端在内侧放下之后,她顺着绳子落到地上——当然,这就是珂莉安。
“赌一赌而已。”
拉斐特向伙伴解释着,
“也不知道可疑的人靠近的时候,‘双角兽之塔’里守备的军士会不会出动。他们要是坚守不出,我们也无可奈何。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还好,他们没这样,果然主动出击,真是帮我们大忙了。”
“先别说了,快爬上来。”
珂莉安把绳子拴在附近的树上,对墙外的人悄声叫道。
全都顺利进入围墙内侧后,四个人蹑手蹑脚地接近塔身。根本没有狗吠叫报警,可见塔的警备中没有军用犬。
围墙内侧是荒芜的庭院。几乎都是裸露的土地,散落着几块大石头。只有通向高塔正门的道路稍微平整一些。从内部看大门的门扉,上面顶着粗壮巨大的门闩,估计一个人很难抬动。
拉斐特对亚历克说:
“你来帮我,把门闩卸下来,敞开大门。”
“我们都已经进来了呀?”
“你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卸下门闩敞开大门之后,拉斐特捡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对准高塔玄关的门扉扔过去,发出坚硬的声音。
“谁?”
不知什么人锐叫一声,门扉迅速敞开。一个长方形的白色光岛浮现在黑暗的地面上。塔里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两个普鲁士步兵端着带刺刀的步枪走出来。黑色军帽的帽檐下,两人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他们警惕地走出玄关,扫视阴森幽静的庭院。他们发现围墙的大门敞开着,忍不住低声惊叫。
他们正要赶上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候,拉斐特和蒙塔榭从两人背后跳出来。
把晕过去的普鲁士军士的身体藏在建筑物的阴影处,拉斐特笑道:
“普鲁士军都很勇敢,军律也很严格。不过正规军对付这种奇袭的战术总是措手不及。”
“没想到在深山里还能见识到海盗式的战斗啊。”
“可惜观赏的人不多。我在新奥尔良与英军作战的时候,有多少美女挥舞着手帕目送着我呢……”
拉斐特不说话了——因为发现珂莉安在瞪着他。
“哎,没时间回忆了。再把大门上的门闩闩好吧。出去查看的那些军士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冲进来。”
四个人很快就准备完毕。蒙塔榭右手执长剑,左手握着短剑。拉斐特右手是心爱的短刀,左手是惯用的垂直双筒手枪。亚历克的腰带上别着垂直双筒枪,手里拿着棍子。珂莉安手持一把刀子。
进入塔里后,他们把玄关的门闩也放下,然后扫视周围的环境。地面是石板质地,墙壁和天花板都是裸露的石块。看起来基本上都是十字军时代的样式,珂莉安也不确定,不过肯定是相当古老的。墙壁上钉着几个铁环,铁环里插着松明,橙色的火焰摇曳不定。侵入塔内的四个人在火焰的摇曳中在地面上投下漆黑的影子,颇有恐怖的气氛。
“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啊。”
珂莉安小声说,拉斐特轻轻耸耸肩:
“总之,先跟着剑客大叔吧。”
蒙塔榭已经默默地迈开步伐。
玄关里的厅堂在并列的圆桶形双塔中的一边。有通道通向另一边的高塔。狭长的通道另一端也是一个厅堂,可以看到通向楼上的台阶。蒙塔榭朝台阶走去。
“往上爬吧。大家都要小心。”
拉斐特代替总是沉默无言的蒙塔榭提醒着。石砌的台阶很宽敞,没有转角。抬头望望,厅堂在塔的顶端,每层都有回廊式的转角。也就是说,下一层如果有人侵入,可以从上层一览无余。
“难道塔里面已经没有警备的军士了吗?”
“应该不会。估计本来守备在楼下几层的警卫看到我们当作圈套的火光,赶到森林里去了。不过,上面几层不会没人看守吧。”
拉斐特刚刚回答了珂莉安的问题,头上响起尖锐的叫声。是德语。四层的转角处有个明显是普鲁士军士的人探头往下看,正好看到珂莉安。双方视线相遇,那个军士又叫嚷了几句,不见了踪影。
“他好像去叫帮手了。”
“上!”
蒙塔榭简短地说了一句,猛然冲上台阶。拉斐特、珂莉安、亚历克依次跟上。
二层到三层,从三层冲到四层的时候,身着普鲁士军装的集团踏着响亮的脚步声杀到了。其中一个刚把枪口指向他们,枪声在珂莉安身侧炸响,那个士兵捂着手腕撤了下去。
“别胡乱开枪,小心打中自己人哦!”
拉斐特仍然举着枪,继续腾挪而上。的确,普鲁士军士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施展不开,很容易走火。
“帕乌尔中尉,怎么办?”
军士们征求着长官的指示。
被称为帕乌尔中尉的年轻士官瞪着入侵者们,向下属指示说:
“虽然应该活捉他们让他们招出幕后主使,没办法的时候也管不上那么多了,格杀勿论!”
刷刷拔剑的声音回应着他的指示。
“大言不惭地宣扬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会很丢脸的,小兄弟。”
蒙塔榭嗤笑着,
“不过我估计你也听不进年长者的忠告啦。”
“你说什么,无法无天的入侵者!”
“我给你提个忠告而已。”
说这句话的时候,蒙塔榭已经逼近到普鲁士军士眼前。措手不及的普鲁士军士还来不及拉开阵势,长剑嗡鸣,短剑闪烁,眨眼间五六个兵士的剑已经被打落,纷纷捂着手臂或大腿倒在地上。
帕乌尔中尉愤怒地冲上来:
“你跟我打,我们一决胜负!”
蒙塔榭藐视地打量着年轻的中尉:
“小兄弟,你有没有实战的经验啊?”
“住口,你这拿破仑派的残党!”
帕乌尔中尉响亮地拔出军刀。蓝色的眼睛里充满决斗的战意,摆好架势。
“姿势跟教科书一样标准,架子不错嘛。”
蒙塔榭骤然前进。
帕乌尔中尉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只见双方的兵刃激烈交锋了两三次,军刀就从帕乌尔中尉手中飞了出去。被蒙塔榭的长剑一带,弹飞出去掉在地上,发出空洞而沉重的声音。
两手空空的帕乌尔中尉茫然呆立。还有四五个没受伤的普鲁士军士看到眼前难以置信的光景,手握武器僵住了。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输了剑就会在背后放黑枪的男人。不说别的,你们让路吧。”
蒙塔榭挥了挥左手的短剑,向三个伙伴发出信号。几个人仍然按拉斐特、珂莉安、亚历克这个顺序,冲上通向第五层的台阶。蒙塔榭确认几个人安全前进后自己也跟了上去。他的脚步不慌不忙,其实是为了调整自己的呼吸,帕乌尔中尉似乎并没有看出这一点。他带着对卓绝剑客的钦佩和败北的失落感,目送蒙塔榭走过。
“马上就要到顶层了。”
珂莉安回应着拉斐特:
“终于到这一步了啊。”
“嗯,我们终于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能不能再从这儿平安地下去了。”
亚历克在转角处向下望了望。帕乌尔中尉和其他的普鲁士军士们也在从下往上看。
“他们似乎不想追过来,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有几个人在那儿冷笑呢。”
“可不能掉以轻心。”
听着伙伴们在背后讨论的声音,蒙塔榭沿着走廊前进,仍然是右手长剑、左手短剑的姿势。剑上带着普鲁士军士的血迹。
在摇曳的松明火焰之中,可以看到走廊尽头有道门。顶端半圆的长方形门板,似乎是橡木质地,非常厚重。
蒙塔榭在离门还有三步左右的距离站住了。珂莉安和亚历克站在他右边,拉斐特在左边,四个人肩并肩占住了整个走廊。
“这就是尽头了。”
蒙塔榭悄声说。
“拿破仑皇帝就在这里吗……”
珂莉安的话音未落,门打开了。没有任何预兆,突然从里面向外敞开。
一个男人站在门内。
那个男人脸上带着面具。劳斯贝尔克大尉所言不假。
面具是威尼斯的假面狂欢节上常见的那种式样,隐藏了脸的上半部分,只能看到他线条坚毅的嘴。面具里的双眼显示出坚定的意志,几乎有些冷酷。
珂莉安被震住了。
“这个人就是拿破仑皇帝?”
“不对,他不是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