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几个产婆都是极有经验的,待明瑜入了产房探查下,便道时间还早,叫先吃些东西养足精神,到真发动了的时候才好用上力。
江氏自己从前生过两胎,自然有经验。想起自己头胎生明瑜的时候,从半夜开始阵痛,一直到了次日正午才生出来,晓得产婆这话说的有道理,安抚了明瑜一番后,见离晚饭点也没多少时候了,便张罗着给她弄吃食。
明瑜自小在江南长大,吃食本习惯清淡,只自打有了身孕后,口味大变。那安妈妈祖籍鲁地,有次偶尔做了回葱花羊肉扁食,明瑜一吃,觉着十分好,往后便隔三差五地做了吃,直到腻了才作罢。此刻安妈妈一听要她吃东西攒力气,忙道:“少夫人最爱吃老婆子做的扁食。这东西吃了压饿,我这就去做!”兴冲冲到了厨房,指挥着人,很快便将食材都备好。三分肥七分瘦的羊后腿肉剁细、刚从树上摘下的鲜花椒在温水里泡,选了圆滚滚肉厚甜辣适中的大葱,等花椒水入了味,倒入羊肉馅中,搅得上劲道了,撒上切好的大碗葱花,加了盐,把芝麻油盛在勺里烧热了,往葱花上一泼,嗤啦一声,椒葱的香味顿时满房。
扁食做好端过去时,天刚擦黑。明瑜正有些饿了,闻到扑鼻的香气,胃口大开,就着碗羊乳羹,一口气吃了一大盘,这才放下了筷子。
明瑜头遭生孩子,心中难免有些发怵。也不知是吃下去的东西叫人有了力气,还是边上有母亲陪伴的缘故,慢慢地终于放松了下来,被扶着在门廊上慢慢又走了几圈。
肚子里的娃娃仿佛知道她此时做好准备了,停歇一阵子的阵痛再次袭来。产婆晓得这回是来真的了,关上了产房。
时辰一点点绵绵密密地流淌而过,明瑜躺在那里,咬紧了塞在她嘴巴里的软木塞,照着产婆的叮嘱用力,直到疼痛渐渐抽干了她的力气。
“少夫人再用力,就要出来了!”
耳边听到产婆的叫声,明瑜咬着牙,想照她的话再次用力,可惜所剩的力气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点。仿佛每次眼见就要攀到顶峰了,转眼却又滑下去的感觉。心中一阵沮丧,松开了嘴里的软木塞,有气没力地胡乱呜咽着道:“我没力气了,还要吃扁食。”
产婆们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跟在里面的周妈妈哎呦了一声:“我的好姑娘,都这时候了,就差一把力,还提吃扁食!”一边说着,手脚麻利地往她嘴里塞了样什么。一阵带了浓郁药香的苦味瞬间在嘴里融化开来,原来是截人参。
明瑜被满嘴的苦味刺激得清醒了些,死死咬住嘴里的参段,把它想象成是谢醉桥的手指,这才觉得痛快了些,再次用力。
守在产房外的江氏晓得明瑜头胎,从发动起到现在就还几个时辰的功夫,本也不算什么。只毕竟母女连心,当初自己生她时的疼痛早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只替她干着急了。听见她从上灯那会儿熬到如今的前半夜,并没有撕心裂肺地痛叫,连偶尔传来的喊声也是压抑着的,反而更是心疼,急得坐立不安,正要叫明瑜若是痛,只管大叫出来,忽又瞅见正陪在自己身侧同样大腹便便的春鸢紧咬着唇,脸色有些发白,想到她也是快要生的人,怕被吓唬到了,忙劝她回去早歇了去。春鸢哪里肯走,一双手抓住椅子扶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传来一片咋咋忽忽声,以为是下人在产房前嘈杂,心中虽有些不喜,只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的荣荫堂,起身正要出去看下,眼睛忽然睁得滚圆,竟然看到自己的女婿谢醉桥似阵风般地卷了进来。
江氏今日与明瑜在园子里逛时,虽提到了句他,只不过也是随口感叹下而已,做梦也没想到竟真被自己一语道中,且还会在这时候赶回来!眼见他满脸胡须拉杂,一双眼睛凹陷进去,仿似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样子,一出现就直往产房的门冲去,顾不上问别的,慌忙上前先一把拉住他衣袖。
就在小半个月前,谢醉桥还身处于河西边塞。
谢南锦再不能驰骋于千军万马之间,他便接过了父亲那柄经年血染青锋的长刀,挥戈于荥水沃野城池间的烽火狼烟之中,与大昭将士们一道,以势如破竹之态,将西廷人驱逐回了荥水之西。不过数月,继威名赫赫的昭武大将军后,西廷人又知道了另一个同出一门的少年谢将军,其勇其谋,不逊其父。最后那场关键的大战之后,西廷朝内意见分化,主战与主和派吵成一团,最后还是主和派占了上风,派使者送来议和书,重新划定边界,约定从此永不互涉,睦和千秋。
谢醉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揽下了回京传报的任务。他挑了最精壮的宝马,带了简从,从河西往金京赶去。
与小娇妻一别,转眼就要半载。兵营的连天号角犹在耳畔呜鸣,只心中始终放不下的,还有自己从前曾应过她的话,要陪她在侧,与她一道等着听他们的孩儿坠地时的呱呱之音。他原本以为自己必定要错过这机会了,只没想到战事进行得这么顺利。算了下日子,如果自己快些,再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那一刻,就算赶不上了,能早一刻见到她和她为自己诞下的孩子,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于是就有了这一路的日夜兼程。刚赶到家中,就听闻明瑜正在生产,连口气也没来得及喘,便一路狂奔而来。
正巧这时产房门开了道小缝,送出了盆拧绞布巾下来的血水,谢醉桥一路赶来,神经都还有些吊着,此刻骤见这满盆的鲜红,又听不到里面有明瑜的声音,大惊失色,以为她出了意外,挣脱开江氏,猛地扑到了门上,用力拍打,颤声大叫道:“阿瑜,阿瑜!你可还好?是我,我回来了!”
明瑜正死死咬着口中那臆想的自己男人的手指,憋着劲在用力,忽然听见门被拍得噗噗直响,赫然竟是他的声音,一阵发呆,差点没被倒流的口水呛住。
“阿瑜,阿瑜!岳母,她怎么没声音?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出事了?”
谢醉桥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回头急吼吼问了声江氏,抬脚就要踹门进去。边上这才回过了神儿的安妈妈慌忙拦到了他面前,连连摇头骂道:“呸呸乌鸦嘴!少夫人好好的在给你生孩子,你一回来就咒她!快出去了,这地是你们男人家好来的?”
“谢醉桥,你这个坏蛋!”
明瑜虽疼得死去活来,只门外的动静却都收入耳中,一下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噗一下吐掉了嘴里的参段,呜咽着大吼出声。
从前只顾自己快活,又撇下大肚子的她跑了,现在才回来!
谢醉桥额头本满是冷汗了,听见她的声音,中气仿似还很足,方才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的心脏这才归了位,抹了把汗,忙吼了回去道:“阿瑜,你快用力,等你生好了孩子,怎么罚我都行!”
产婆接生几十年,大小阵仗历过无数,可何曾听过这样隔着门的产房内外对话?懵了片刻,这才醒悟了过来,想必是这家的孩子爹赶了回来。见方才还只躺着小声哼哼唧唧的明瑜瞬间仿佛被吹了口仙气,活气大增,心中大喜,忙狠狠拍了下明瑜的腿,瞪了眼大声道:“少夫人快加把劲,头要出来了!”
明瑜深吸口气,尖叫一声。
伴随着这声尖叫,片刻后,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传出了产房的门。
“得一麟儿,母子俱平安!”
产婆甲大声道。
“虎头虎脑,哭得这叫一个好听!”
产婆乙喜滋滋补充道。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一直陪着明瑜的周妈妈终于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她了,只不住拜着天,嘴里念叨不停。
明瑜一觉醒来的时候,浑身那种黏腻腻的不舒服感已经没了。她已经被换过了一身柔软透气的中衣,边上躺着的,就是自己十月怀胎产下的爱子,还有……那个被她骂作坏蛋的男人——她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还保持着她睡过去前跪坐在踏脚上的姿势,只不过现在是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他一定是太累了,这样居然就会睡过去。
他已经洗过了澡,换过衣裳,只是还没来得及修面,一张脸上胡渣拉嗒的。但是即便这样,他还是那么好看。
明瑜有些贪婪地凝视着他的睡颜,想叫醒他,见他唇角略微上扬,睡得这么香甜,又有些不忍。正犹豫着,身边的小儿忽然动了下手脚,嗯啊嗯啊地哭了起来。他一下睁开了眼,跳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阿瑜,他想做什么!”
他起先有些慌张地盯着还没睁开眼睛,却不停晃着小肥手和小肥脚的儿子,伸出手似乎想安抚他,快碰到时,终于还是缩了回去,不知所措地望着明瑜。
~~~~~~~~~~~~~~~~~~~~~~~~~~~~~~~~~~~~~~~~~~~~~~~~~~~~~~~~~~~~
明瑜看向自己身边的小宝贝。柔软浓密的黑发顺服地贴在小脑袋上,闭着眼,紧紧握起的一只拳头已经塞进了嘴巴里,吮吸得滋滋作响,笑道:“他是肚子饿了呢。”
“我去叫奶娘来!”
谢醉桥忙转身要出去。
“不用,我要自己喂他。”
明瑜叫住了他。
儿子生下来时是半夜,当时明瑜太累,被收拾妥当喝了碗甜羹后,很快就睡了过去,儿子已经被奶娘哺过。现在精神恢复,看着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小肉团,心中对他的爱意便一发不可收拾,只想自己亲自给他哺乳。
谢醉桥哦了一声,又坐回床沿。
明瑜正要解开衣襟,忽然见他坐那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手又停了下来。
“你……转过去,不许看。”
“阿瑜,就让我看下吧。我保证不和儿子抢。”谢醉桥笑眯眯道,借势又趴着凑了过来,小声催促道,“快些,你看他饿得,小拳头整只都要塞嘴里去了,可怜……”
明瑜见他脸皮忒厚,白了一眼,只好解开衣襟往儿子的嘴巴凑过去。露出的半只雪白胸乳鼓胀似桃,耀花人眼,煞是好看。
小宝贝仿佛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努力往她怀里拱去,张开嘴想叼住奶-头。明瑜初次哺乳,也没经验,滑了好几次,谢醉桥帮着托高了他的小脑袋,这才终于含住了,用力吸吮,却吸不出乳汁,有些急躁,吐掉了嘴里的****,一双小脚又蹬个不停。
“快些吃,再不吃,我就跟你抢啦!”
谢醉桥咽了下口水,小声吓唬他。可惜儿子不给他半点面子,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洪亮。
江氏正带了人送姜汁米汤过来,远远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小儿啼哭之声,急忙推门而入,见谢醉桥正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不止的儿子,问明了缘由,笑道:“没见过这样的一对活宝爹娘!这是吸不出乳汁才急哭的。大人先帮着吸通了就好。”
明瑜脸一下红了,谢醉桥也有些尴尬,挠了下头不说话。江氏笑了下,叫丫头放下托盘,便都出去在外等着。
屋子里只剩他夫妻两个了,谢醉桥望着脸色泛红的明瑜,微微一笑,俯身下来。
片刻后,小宝贝终于吃到乳汁,大口吸吮着,慢慢又睡了过去。谢醉桥端了方才送进来的那碗姜汁米汤,亲自一勺勺喂明瑜吃了,这才低声道:“阿瑜,天快亮了,你再睡下,我须得入宫去见皇上,回来再陪你。”
十一月,朝廷大军凯旋。正德皇帝率百官亲迎谢南锦于城门外,封一等忠武公,加九锡,谢家之荣华,天下一时再无二者,令举朝欣羡。
谢南锦本人对这些倒似不大上心。回京之后,便以目疾为由,除与一些旧友偶有往来,基本便闭门不出。
转眼又到年底。谢醉桥这日朝中归来,问了下人,道老爷在书房,便径直去了。进去时,见父亲正横抱着自己的儿子,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耳朵。三四个月大的小家伙似乎很喜欢这种爱抚,咯咯笑个不停,边上立着乳母。
谢醉桥默默看着。
正当壮年的父亲,就这样双目蒙翳。回京的这些日子,虽请医无数,却并未见效。想他戎马半生,往后却只能这样在暗黑中度过后半生,不禁黯然。
谢南锦自失了目力,耳力较从前更灵敏,听脚步声便觉察到是他进来,继续逗了孙儿片刻,用手慢慢摸他的眉眼鼻唇,这才笑道:“醉桥,芝儿生得极好。我虽看不到,却也能摸出来。”
芝儿是谢家长孙的小名,取德行美好之意。
“是啊,他眼睛长得像他娘亲,漂亮得紧,仿似会说话。”
谢醉桥应道。
芝儿看见父亲过来,依依呀呀作声,高兴得手舞足蹈,顺手一把扯住了谢南锦的胡须。谢醉桥正要上前去救助,见父亲已经自己轻轻掰开芝儿肥嘟嘟的小手,哈哈笑道:“手劲不小。”
明瑜晓得谢醉桥回来便去了书房,晓得他应有事,便寻了过来,敲了下门,进去笑道:“媳妇过来接芝儿回去吃睡了。”也不用乳母,自己接过了儿子,朝谢醉桥笑了下,便抱着出去了。
书房里少了芝儿的咿呀声响,一下空寂了不少。谢醉桥到了父亲近前,迟疑片刻,终于道:“今日皇上宣了我,道太子长子六岁整,明年起要进学,欲封我太傅,被我寻了个由头推了去。”
谢南锦沉吟片刻,道:“醉桥,爹向来觉你行事稳重,今日能拒掉这太傅头衔,可见我平日没看错,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