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兰也笑了起来,一手拿过一旁的烛火,将那卖身契点着了,看着它一点一点变作灰烬,火光耀眼,衬得她肌肤胜雪,直至快烧到手时,她才松手,然后便对着地上那一小片灰烬一顿猛踩,一边踩一边笑,笑出了眼泪。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大家都笑闹着,欢呼着将那份锁着自己的枷锁毁灭。
“从十岁被卖到春风楼开始,我做梦都想撕了它……”不知是谁低低地开了口,大厅里一片呜咽声。
“是啊,做梦都想……”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你们都是自由身,谁也没有比谁低一等,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我言尽于此,要留在酒楼帮忙的,我欢迎,不想留下的,随时可以走。”闭了闭眼,我开口。
“我没地方去了,我想留下。”巧兰红着眼睛缓缓走到我身后站好。
“呵呵,我也是,回去还不是被那个赌鬼再卖一回。”紫燕抹了抹眼睛,也走过来。
“被卖、被舍弃了的人,哪里还有地方可以去。”
有十几个留了下来,其余几个犹豫着要回房收拾行李。
“天都黑了,先吃饭吧,今晚好好休息,想走的也明天再走,自己的衣服首饰私房钱都可以一并带走。”我饿极,接过昭儿递来的菜便开始狼吞虎咽。
“吃饭吧。”胭脂也坐了下来,开始吃。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楼下便传来开门的声音,夹带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揉了揉眼睛,我有些困难地爬起身,有孕在身,夜尿频繁啊……
一手捂着肚子,我蹭啊蹭,蹭了半天,好不容易下了床,感觉就像在肚子上安了个乌龟壳子,行动变得又笨重又迟缓。
披了外衣,我刚走到楼梯口便见到清茉、晓琴等几个昨天说要离开的姑娘都拎了包袱,正蹑手蹑脚地开门离开。
“一大清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春风得意楼进了贼呢。”胭脂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带了几分泼辣和嘲讽。
额前一滴冷汗滑落,贼啊……好亲切的字眼……
柜台边,一盏昏黄的灯亮了起来。
我微微低头,见胭脂坐在柜台后,一手缓缓合上手里的火褶子,脸上似笑非笑的。
楼下一片静默,半晌,清茉转过身来,“胭脂姐姐,我相公染病在床,我得回家照应着。”
“呵,不知道人家还认不认你这个已经被卖出去的娘子呢。”胭脂冷笑。
清茉一下子僵住,缓缓低头,“不管怎么说,我是要走的。”
“啪”的一声,胭脂抬手,扔了一小袋钱币到清茉跟前。
清茉一下子怔住。
“钱不多,你们几个分了吧,自己贴身藏着,别傻乎乎的都被男人骗光,到时候再丢人现眼地被卖掉。”胭脂淡淡地开口。
“胭脂姐……谢谢你。”清茉弯下腰拿起钱袋。
“好了,走吧,看得人心烦。”胭脂不耐烦地开口,“顺便帮我开了门。”
门缓缓打开,早春的雾气渗了进来,清茉她们转身走进了雾气里,没有再回头。
这里,于她们来说,只是一个火坑而已吧。
“蠢女人。”楼下,胭脂低低地啐了一句,便没了声音。
我疑惑地低头,见胭脂一个人孤单单坐在柜台后面,没有化妆的脸分外的苍白,晶莹的泪水缓缓从眼中滑落。
口硬心软。
鉴定完毕,我转身,脚下微微一滑,“啊”地一声轻叫,我忙扶住墙。
胭脂一把抹了眼泪,匆匆上楼。
一双纤长的手儿扶住我,我转身,看到她眼角尚未抹去的晶莹,嘿嘿地傻笑,“我没有偷听……”此地无银。
胭脂没有开口,只是扶我下楼。
这么一闹腾,尿意全无。
胭脂一手扯过薄毡垫在椅子上,扶我坐下,看了一眼我鼓鼓的腹部,“天气还有些冷,自己注意些。”
我点点头。
“我十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水,逃难逃到丹阳,被明月买进春风楼,当了她的丫头。”胭脂倒了茶水递给我,忽然开口。
“啊?”我一手接过茶水捂在手心里,看她。
“……明月当时也只有十六岁而已,是春风楼的头牌,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开苞,是个清倌。”她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轻轻啜饮了一口,坐下。
“明月?”
“春风楼的鸨儿。”
啊?那个鸨儿?我想起了那个微微发福的女人,她竟曾是春风楼的头牌,我侧了侧身坐好,感觉胭脂会给我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春风楼是明月的娘开的,明月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也许只是她娘的一个恩客。她是在春风楼里出生的,理所当然地挂了牌……她待我极好,有什么吃的都给我藏着,也不从让我做重活,直到她十八岁……”
我的手微微紧了紧,感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有一天,她哭着跑来找我,说有人出了天价要买她的初夜。”胭脂笑了一下,低头抿了一口茶,“那一晚,我穿了明月的衣服,代替明月上了那张大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时候,她才十二岁……
“可是……没有被发现么……”
“呵呵,”胭脂笑了起来,“我会下药啊。”
心里有些抽痛,十岁,十岁的时候,我也在拼了命地挣扎……
“你是说……你一直保护明月到现在?”
“所有点名要明月的,我都代替她去,可是这一回,为了那个男人,她打我。”转身看向那微微跳动的烛火,胭脂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么,其实这一回,我没有下药。”
我愣了愣,那个男人……是清醒的?
“他紧紧将我压在身下,他叫我……胭脂……”胭脂吃吃地笑了起来,连肩都在微微地抖动,“你说明月傻不傻?我想起那个男人就恶心……”
“你才傻。”我放手中的茶杯,淡淡开口。
胭脂愣了一下,看向我。
“春风楼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轻笑,说服她,也像在说服自己。
胭脂也笑了起来,媚态横生,“是,不知怎么称呼?”
“哈,叫姐姐如何?”我眨了眨眼,笑。
“你?我比你大许多呢,”胭脂笑了起来,“叫裴夫人吧。”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门外越来越亮,胭脂拢了拢衣服,站起身,“姑娘们,准备开工了!”
楼上厢房的门都预约好了似的,一扇扇打开,千娇百媚的姑娘们都笑着探出头来,“是!”
我也笑,她们……这是算接受我的存在了吧。
天大亮的时候,大厅里已经开始逐渐热闹起来。
我退居二线,继续坐在后堂现场监督,伸长脖子看着客人进进出出,眼睛都瞅酸了也没有见到半个女客。
“臭不要脸的!敢背着老娘来喝花酒!”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忙探了身子准备去看热闹,却见个胖妇人手里拎着一把菜刀,直直地冲进了大厅。
“瞎了你的狗眼,这里是酒楼,什么酒都有,就是没有花酒!”紫燕上前拦住,破口大骂。
“你!”那胖妇人气急,抡了菜刀便要上,“我那死鬼在哪里?让他出来!”
天呐,是冲着春风得意楼来的!看热闹的心情烟消云散,眼见大厅里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我微微皱眉,便要起身。
“姐姐,我去看看,你别乱动。”还未待我起身,昭儿按了按我的手,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小公子。”大厅里正手足无措的小桃见到昭儿,忙躲到他身后,怯怯地低头唤道。
昭儿点了点头,转身看向那胖妇人,“这位夫人,请这边走。”昭儿牵起唇角,微笑。
那一笑间,仿佛万朵蔷薇刹那间绽放,竟是令人目眩。
那胖妇人微微愣了愣,不由自主地随了昭儿走。
“刀子锋利,伤了自己可就不好了。”昭儿抬手从那妇人手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菜刀,指了指一旁的空位,“请坐。”
胖妇人下意识地一屁股坐下。
“请问要吃些什么?”再笑,昭儿开口,满面柔和,黑白分明的眼睛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吃?”
“这里是酒楼啊!”昭儿笑出一口白牙,“不如我为您准备一些酒楼的招牌菜如何?”
“好。”那胖妇人忙点头。
昭儿点头,转身吩咐小桃,“挑最贵的上,这位夫人是贵客,切勿怠慢。”
见他一本正经装模作样,我一时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昭儿似乎感觉到我的笑意,透过帘子看向我,眼里竟带了一丝顽皮。
“菜都齐了,这位夫人慢用。”看着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昭儿微微弯了弯腰,华丽地退场。
我笑眯眯地看着昭儿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尚未长成的身形略带瘦削,却也已显挺拔之姿,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啊。
撩开帘子,昭儿回到后堂。
见那胖妇人完全忘了要来闹场子的原意,乖乖坐下消费,我眉开眼笑,冲昭儿竖了竖大拇指,“赞”。
昭儿笑了笑,上前替我将滑下膝盖的毡子拉好,“小心着凉。”
侧目看了看,那胖妇人食量惊人,风卷残云间,已经是消灭了一大半,看她表情,对味道显然相当满意。
春风得意楼的第一个女客,居然是昭儿搞定的,我眼光果然不差,嘿嘿。
“巧兰啊,昨天吃的那个什么招牌菜,再给我来一份。”门口走进一个身着锦衣的老头,笑眯眯地坐下捏了捏巧兰的手。
巧兰抛了个媚眼,笑眯眯地转头去报菜单。
好现象,回头客。
接过昭儿递上的暖茶,我乐滋滋地喝着,惬意地微微叹息。
“昭儿啊。”
“嗯?”正坐下翻书的昭儿回头看我。
我咧了咧嘴,将搁在桌上的账本丢给他,“你帮我管账吧。”
“嗯。”昭儿点头,丝毫没有异议。
嘿嘿,好孩子啊……
“砰!啪!”突然,外间一阵嘈杂,有人摔了杯子。
“这是什么东西?!菜里居然有虫!”一个极度嚣张的声音,“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我头痛地按额。
“哟,李公子,什么事惹您不开心呐?”胭脂甜腻腻的声音响了起来,人已经走了过去。
“你说,本公子居然在你们酒楼的菜里吃到了虫子,该怎么补偿?”那李公子扬声说着,一手已经不规矩地攀上了胭脂的肩。
胭脂轻轻打开他的手,娇笑,“瞧您说的,虫子在哪儿呢?”
“本公子说有那就是有!”眉目一横,李公子强行将胭脂带入怀中,那臭烘烘的嘴便要拱了上去,“你说,该怎么补偿?”
“公子自重。”胭脂浅笑,伸手要推他。
“啪!”地一声,胭脂的脸上多了一道红红的五指印。
“给你脸不要脸,以为改了名字这妓院便不是妓院了?”张着一张大嘴,那李公子笑得恬不知耻。
“砰!”微微抿唇,我一抬脚,将柜台旁的一只酒坛踢了出去。
“啪!”酒坛摔碎,发出极大的声响。
一手扶着腰,一手掀开帘子,我缓缓从后堂走出,昭儿忙上前扶着我。
大堂里看热闹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满满的一坛酒被摔下,浓郁的酒香四下飘散开来,我慢悠悠地拍了拍手,踮起脚尖将那碎片拨了拨,复又整了整发鬓,捋了捋袖管,“李公子是吧?”
“你是谁?”李公子狐疑看向我。
“裴夫人……”胭脂有些担忧地看我。
“放开她。”我想弯腰挑一块比较锋利的碎片当武器,奈何身子重,弯不下腰。瑞士刀也没有带在身边,据说孕妇身边不能带利器,会吓着我家包子。
“你是什么东西!”那李公子嚣张地大笑。
“显然,跟你不太一样,你根本不是东西。”我淡淡开口。
“你!”原就不太好看的脸色一下子涨成猪肝色,那李公子恼羞成怒。
胭脂微微垂下眼帘,一手缓缓抚上他的面颊,“李公子,胭脂补偿你啊……”微微呵着气,胭脂低笑。
那李公子一手揽着胭脂,面露得意之色。
“裴夫人,他是县尉的外甥。”一旁,小桃一把拉住就快发飙的我,急急地附在我耳边道。
闻言,我更是抓狂,眼也不眨,随手抓起一把筷子便一股脑儿地冲着那李公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你这泼妇!”那李公子松开胭脂,怒气冲冲地走向我。
昭儿眉目微冷,我忙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强出头。
“裴夫人!”胭脂已快步上前挡住李公子,急急地道:“李公子,万事好说,我家掌柜是外乡人,不认得李公子金面,待胭脂好好说说,再跟李公子赔罪……”虽然面带忧色,可是胭脂却是带着笑,半分妖媚,半分哀求,那样卑微而楚楚可怜。
“怎么赔?”我淡淡开口,声音冰得连我自己都讶异,“用什么赔?身子是自己的,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糟贱自己,我不是明月。”
胭脂一下子僵住。
我将她拉到身后,挨近了那李公子,冷笑,“听说你是县尉的外甥?”
“那是自然。”闻言,那李公子面上带了几分得意。
“不过一个小小九品芝麻官,也想在老娘面前作威作福?”我缓缓说道。
“你……”带了几分犹豫,他狐疑地看我,“你是谁?”
“哼,能够轻易盘下这春风楼,你也掂量掂量我的分量。”我冷嗤,“不要四处惹是生非,替你舅舅惹上一身腥膻。”
“别以为你随便说几句便能唬了我!”带了几分不确定,那李公子有些色厉内荏地说道。
“你可知道周瑜?”我微微扬唇。
三国志卷五十四,吴书九,周瑜鲁肃吕蒙传第九有载:五年,策薨。权统事。瑜将兵赴丧,遂留吴,以中护军与长史张昭共掌众事。
此时丹阳属孙权的管辖,也即是我敢如此明目张胆,不用遮遮掩掩躲着曹操的原因,所以在孙权的地盘打着周瑜的名号来狐假虎威一下,应该可以万事大吉。
“你认识周将军?”再度狐疑地看我一眼,李公子道。
“岂止认识,我与公瑾之事,焉可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