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分明在怀疑我……呜呜,他在怀疑我……想起刚刚那封血书,我的心凉了半截,偷偷看了那温吞男一眼,那个家伙一脸温和地说什么“就当谢过姑娘归还失物”,请我吃饭……唉,贪吃惹祸……这个家伙八成就是怀疑我,来探我的底了……
如果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定就会被“咔嚓”掉。
我开始抖,虽然很饿,但我还不想因为一顿饭就把小命送掉……那也太昂贵了不是……
“我……从小被爹娘遗弃,收养我的人家嫌我命硬……然后又被遗弃……然后……被卖进青楼……”我满口包着肉,一嘴的油,满面的悲,含糊不清地说着,极力为自己胡诌一个悲戚万分的身世。
“真是过分!”那黑脸的大汉倒是古道热肠,听我这样说,狠狠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气得咬牙切齿,“天下岂有那般狠心的爹娘!”
天下岂有那般狠心的爹娘?
我心里微微一颤,抬头看他。
“三弟,你吓到姑娘了。”温吞男依然一脸的温吞,缓缓开口道。
他那一掌力如千钧,岂止是吓到我……根本是吓坏了酒楼里所有的客人……
我侧头,看着旁边桌上的客人一脸的恐惧,抖抖瑟瑟地躬着腰缩着脖子撤离现场,唯恐遭到池鱼之殃……站在门口送客的酒保也是敢怒不敢言。
“然后呢?姑娘你从青楼里逃了出来?”那黑面大汉坐了下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又看向我,殷切问道。
“被赶出来了……”缓缓咽下口中的肉,我慢条斯理地开口。
“噗……”那温吞男和白面男子口中的酒一下子喷出来。
嘿嘿,我自得起来,他们一个冷面一个温吞,我还以为面部神经麻痹呢,原来也会有别的表情啊。
“为何?”反倒是那黑面大汉颇为镇定,“莫非姑娘有何妙法?”
我抹了抹嘴,抹了一手的油,“非也,自我上门,青楼生意一落千丈,自然也就留不得我这瘟神了。”见他们一脸怪异,我终于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没听过么?我命硬啊!铁打的命!哈哈……”说着,我举了举胳膊,作大力士状,“别看我瘦得这么精,昨日我被摔得半死,又挨了六十大板,今日还能活蹦乱跳呢!”吃饱喝足,我变得生龙活虎,话也多了起来。
“啊?昨日在街头直呼曹操名讳,被打了六十大板的就是姑娘你啊!”那黑面大汉嚷嚷起来,竟是十分高兴的模样,“姑娘好胆量!”
我讪讪地笑,这么快就出名了?
“这年头,姑娘都是扭扭捏捏的,难得遇见你这么爽利的,痛快!”
自打听我直呼曹操名讳,被揍了六十大板后,那黑面大汉显得愈发熟络起来,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个家伙,跟曹操有仇么?
“这个朋友交得!我姓张,名飞,字益德。”那黑脸的大汉自我介绍还不过瘾,指着一旁的温吞男,又道,“这是我大哥刘备。”复又指向那个白面的男子,“那是我二哥关羽!”
此言一出,桌上静默半晌,温吞男抿唇斜睨了那黑脸大汉一眼,想来是那张飞心直口快,就这么把自己的老底先给泄了……
本想来探我的底呢,这叫什么来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等等!关羽?
我瞪大眼睛,看向对面那个一脸冰霜的白面男子,“关……关羽?!关云长?关公?”我大呼一声,满面惊奇。
哦……原来他们竟是桃园三兄弟……
纵使我历史烂得非同一般,也知道关公是何许人也!黑帮电影看多了,那些黑帮大佬每回发誓,那都是对着关公的像发誓啊!义气!这家伙绝对是义气的代名词!
我大呼一声,站起身来,跑到关羽身旁,细细地打量,从头到脚,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
眼是丹凤眼,眉是卧蚕眉,真真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啊……
“咦?姑娘识得我家二哥?”张飞一脸惊奇。
“嗯嗯。”我点头,满脸都是见到偶像的花痴状。
“我家二哥如何?”张飞问道。
“英勇无敌,义字当先!”我张口便道。
关羽微微一愣,终于正眼看我了。
我乐了,正眼看我了不是?嘿嘿,看吧,就算是被后世尊为“武圣”的关羽,也爱听好话嘛。
“那姑娘可知道张飞?” 张飞一把扯住我,眼睛亮亮的,满面期待。
我抬头看他,就我如今这副尊容和满身的异味,他也敢一手抓着我,实属勇气可嘉。
见他如此期待地盯着我,我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呃……力大无穷,勇冠三军……”
张飞面泛红光,直点头,复又抓着我的手,指向刘备,“我大哥呢?我大哥如何?”
我傻笑着看向那个一脸讳莫如深的温吞男,嘴角咧得都快抽筋了……那位大哥可是个难伺候的主……
“儒雅之将,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量……”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尽挑些没刺的话来讲。
有容人之量……大人,您就放过小女子吧……
“不知姑娘芳名?”刘备不为所动,只缓缓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唉,那样的眼神,真叫人毛骨悚然,我浑身一个激灵……
“来而不往非礼也,姑娘不愿告知芳名么?”再度开口,明明声音平静无波,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我知道了,他的潜台词是:要活命,就报上名来!
“裴笑!”几乎是立正敬礼,我忙告知芳名。
看他们一脸的怪异,我就知道他们又想歪了……又想歪了……
“陪笑?”张飞大叫,随即有些怪异地侧目看了看楼下。
我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楼下,酒楼对面的大街风景是相当地不错……
在正对酒楼的地方,不偏不倚有一座宅子,宅子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连那字体都仿佛是含着柔,带着媚。
几个香肩半露的女子倚在门前,满面都是勾人的笑。
虽然看不懂那字,但我仍是无师自通,知晓那是什么地方了……
嘴角微微抽搐,我就知道……他们想歪了……
无力地按了按额,我无从解释,干脆破罐破摔,随他们臆想去。
“回风!回风!”一声惶然的大叫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
回风?好熟悉的名字?
回风?不是狗儿他娘的名字吗?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在那座大宅的正门北侧,一个全身褴褛的男子被打得十分凄惨。
“回风!回风……”虽然打得极惨,那男子却一个劲地叫唤。
那个男子……是那个老乞儿,狗儿他爹!
“裴姑娘,”刘备拿出一个小钱袋放在桌边,“今日相见也算有缘,这些权当谢过姑娘归还失物。”
我微微一愣,转身,瞟了一眼那小钱袋,心里嘿嘿直乐,钱啊……钱啊……真可爱……
“裴姑娘,这些权当谢过姑娘归还失物……”刘备温温吞吞地看着我,再度开口。
我仍是盯着那钱袋傻乐。
“裴姑娘,这些……”刘备再度开口。
磨了磨牙,我笑眯眯地看向那温吞男,“您好心怜悯小乞儿无衣无食,小乞儿自当感恩思报……下辈子做牛做马,还您大恩……”
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这个家伙不就是要拿银子堵我的嘴嘛!潜台词即为:拿了银子闭上你的嘴,血书一事若再提起,看爷不拧掉你的脑袋!
“如此甚好。”点头,刘备起身离开。
张飞抱了抱拳,道了声“后会有期”,便和关羽一同离开了。
“对了……”正在我对着那小钱袋流口水的时候,刘备忽又转过身来。
我忙一把抹去口水,作洗耳恭听状。
平静无波地看了我半晌,他温温吞吞地开口,“买身衣服,洗洗换了吧。”语毕,扬长而去。
留我一人呆愣在原地,半晌,抬起手臂,嗅了嗅,随即作呕吐状。
真是难为他们跟我同桌吃饭……果然有容人之量……成大事者啊……
咽了一口口水,我双手以十分虔诚的姿势从桌上捧起那可爱的小钱袋,乐滋滋地打开,是满满一小袋的钱币,圆形,有方孔,正宗的“孔方兄”啊,正面和背面都有外廓,外廓同文字一样高低,可保钱文不受磨损,上面铸有篆字“五铢”二字,正正宗宗的“五铢钱”啊!
“回风!回风……”那样惶然无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窗外传来。
“不准打我爹爹!不准打我爹爹!”狗儿的声音蓦然响起。
正对着手中的古币发花痴的我回过神,看着窗外狗儿瘦小的身子扑在他爹身上,试图挡住那些拳脚。
“住手。”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那样凄惶的惨叫中显得那般的格格不入。
我微微偏头,看到那宅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虽算不得绝色倾城,却也是温柔娴静,别有一番韵味,与身旁其他俗艳妖媚之态的女子大相径庭。
“回风……”被揍得满身伤痕的男子躺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女子,奋力想爬起身来。
“我,不喜欢你。”俯视着地上的男子,那被唤作回风的女子声音很是温柔,但说出口的话却如此冰冷。
在烈日的暴晒下,躺在地上的乞儿甚是狼狈,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滚落,他那般卑微地仰视着这个心心念念的女子。
“那你为什么……”狗儿他爹微微一愣,喘着气颤抖着声音轻问。
回风微微笑开,转身,抬头望着那高悬的匾额,“风月楼……风月楼,呵呵,他为了得到我,不惜毁我至此,我却偏偏委身于一个再卑微不过的乞丐。”她幽幽地开口,复又回头看那个满面都沾了泥和汗的乞儿,“就算是个最最低贱的妓女,也轮不到他来破处,这样,是不是最大的讽刺?”
他,他是谁?
“我的好姑娘,怎么在这里,黄爷等你许久了。”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摇着团扇走了出来,拉了回风便要进宅。
回风扯动了一下唇角,垂下眼帘,娇艳欲滴的红唇上咬下两个清晰的齿痕,“你啊,不要再做不切实际的梦了,那样的梦,醒了,也就罢了,休要再纠缠……”
狗儿一直呆呆地跪坐在他爹身旁,一动也不动,怔怔地看着回风随那女人进了风月楼。
那老乞儿匍匐在地,颤巍巍地伸手,睁大了眼睛看着回风绝决的背影,口中猛地涌出血来。
狗儿仍是不动。
我吓了一跳,乖乖,要出人命了!
我忙转身,“腾腾腾”地跑下楼。
冲到对面大街,一把拉起狗儿,“别发呆了,快扶你爹去找大夫。”
狗儿仍是怔怔的,被我一把扯到一边,眼睛还是死死盯在地上,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是何种表情。
“别瞪了,你瞪着地,它也不会开出花儿来!你爹再不就诊就快挂了!”我一把扶起那老乞儿,嚷嚷道。
“死了,也好。”狗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愣住,随即咬牙,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狗儿被我打得怔住,抬头看我。
“子不嫌父丑,就算他是乞丐,就算全天下人都嫌弃他,你不能!”看着狗儿,我一字一顿地开口,“你该庆幸,就算你爹是乞丐,就算他只会四处行乞度日,但他……无论日子多苦,都没有把你遗弃!”
狗儿呆呆地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别发呆了,我不认识路,找医馆要紧,你带路!”我一边粗声粗气地说着,一边扶着已经神志不清的老乞儿。
狗儿没有再开口,上前帮忙扶着他爹。
“去去去,臭乞丐。”站在医馆门口,一个山羊胡的家伙挥手,赶苍蝇似的。
“喂,他快死了,你要见死不救吗?”我有些恼火。
“嘿嘿,这年头,像你们这样的臭乞丐,死一个少一个。”山羊胡笑得一脸的恬不知耻。
我磨牙,控制着自己不要用拳头去招呼他那张极度欠揍的脸。
“看诊要钱,抓药也要钱,臭乞丐,钱!懂吗?”山羊胡咧了咧嘴,没剩几颗牙的嘴巴黑洞洞的令人恶心。
狗儿垂着头,不开口。
我气得头脑发热,一把从怀里掏出刚刚刘备给我的那袋钱币,“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把爷扶进去!”
那山羊胡微微一怔,随即一脸怀疑地看着我,“咦?不但是乞丐,还是小偷啊。”
我气极,上前一步,扯住他的山羊胡,“可恶的老东西,竟然见死不救!”,随即转身同狗儿扶着那老乞儿,也不管山羊胡的阻拦,直直地闯进医馆,放在榻上,“今日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拆了你的医馆!”
那山羊胡气得浑身发抖,眼看便要发作。
我从斜挎包里掏出那把崭新的瑞士刀放在手里把玩,那锋利的刀片闪着寒光,晃得人眼疼。
山羊胡的脸一下子变白了,转身便去替老乞儿看病。
这世道,果然还是要有些强盗作风。
狗儿始终抿着唇,一声不吭,直直地站在一旁。
“我……我尽力了……”半晌,那山羊胡面色发白,抖抖瑟瑟地转身,“他……断气了……”
“什么?!”我大惊。
狗儿狠狠一颤,仍是没有开口。
老乞儿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
我下意识地看向狗儿,他缓缓上前,俯身背起他爹。
“我……真的尽力了……”那山羊胡白着一张老脸,恐惧地盯着我手里的瑞士刀。
我没有理他,收起刀,便跟着狗儿出了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