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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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79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2)

在新加坡,高傲的李光耀总理要求政府、企业和学校都要学习日式管理,引入日本企业管理制度。譬如由政府举办日本式管理研讨会,延聘日本知名企业高阶主管到新加坡现身说法,大学管理教授们都要参加,写作笔记,并作为教材的一部分。在刚刚苏醒的中国,邓小平也把日本当做第一个学习的对象。时任外交部亚洲司日本处副处长的王效贤回忆说:“小平这次到日本除了互换条约的批准书以外,他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向日本去学习。我记得他在松下电器公司对松下幸之助老先生说,要搞四个现代化,没有电子工业不行,所以我要看你的工厂,而且希望你能够把日本的电子工业动员起来共同到中国去投资建厂,我们要向你们学习。”几个月后的6月29日,松下幸之助应邓小平的邀请访问中国,邓小平在接见他时又多次请教加强企业管理和电子工业发展方面的问题。邓小平的这种谦逊姿态,无疑直接诱发了日本公司投资中国的热情。在中国的第一轮引资开放中,日本公司表现得扩张心最强,它们纷纷捷足先登,这也使得日本商品在中国风靡了整个80年代。

在1979年,各种关于日本公司的合作、合资新闻层出不穷:上海金星电视机厂从日立公司引进彩色电视机生产线;长虹从松下公司引进了黑白电视机生产线;天津市计算机中心从富士通引进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富士通F160;三洋公司在北京设立“三洋电机贸易株式会社北京办事处”;索尼公司创始人之一盛田昭夫还访问了中国。在接受《读卖新闻》采访时他认为,任何面向中国的产品都应该要“简单、实用、便宜”。这是日本企业家第一次对他们的中国市场策略提出意见。与日本人相比,美国公司的动作就要慢一点。

除了可口可乐,运通公司、伊士曼公司也在北京设立了代表处,IBM决定回到这个它已经离开了70多年的东方国家。这年秋天,一辆装载着“庞然大物”的重型卡车缓缓驶入沈阳鼓风机厂,车上令工人们异常好奇的“大家伙”,正是来自IBM的System/360高端服务器。除了上述公司,诸如摩托罗拉这样的大企业要等到1987年才转过脸来看到中国。而欧洲公司则在忙着抵挡日货浪潮,根本无力顾及东方。面对日本的经济挑战,美国总统卡特在1979年提出“要采取独自的政策提高国家的竞争力,振奋企业精神”,并第一次将知识产权战略提升到国家战略的层面。从此,利用长期积累的科技成果,巩固和加强知识产权优势,成为美国保持经济霸主地位的国家战略,其成效将在10年后开始全面呈现出来。

1979年,富有戏剧性的是,这一年,中国最著名的企业家是一个名叫乔光朴的虚构人物。天津作家蒋子龙的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发表于1979年7月号的《人民文学》。这是一个平白无奇,却暗含玄意的小说名,它似乎预兆着某一种开始,某一股新力量的出现,某一个新时代的赫然登场。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人们都习惯用“乔厂长”来形容那些搞改革的人。乔厂长的故事好像来自生活本身。有一家重型电机厂已经有两年半没有完成生产任务了,一个叫乔光朴的人打破沉寂毛遂自荐,他还当众立下了军令状,“不完成国家计划请求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这个军令状现在听起来很有点莫名其妙,可是在当时却是对一个人最严重的惩罚。乔厂长到任后,他的副手是厂里原来的造反派头头,在“文革”时曾经批斗过乔——将改革的对立面进行“政治符号化”这又是当时最流行的手法,于是他们的矛盾从一开始就出现了。

这个工厂的情况当然非常的糟糕,工人没有积极性,干部之间矛盾重重,乔厂长不久就开始“放火”,他将全厂9 000多名职工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留下精兵强将,把考核不合格的,组成服务大队替代农民工搞基建和运输。乔厂长还亲自出差去“搞外交”,去解决原材料、燃料和各关系户的协作问题。他的这些举措自然得罪了很多人,于是告状的、造反的、抹黑的事情连连发生,乔厂长却表现得十分勇敢,他大声嚷道:“我不怕这一套,我当一天厂长,就得这么干!”这显然是一部不可能流传太久的小说,它与时代扣得太紧,太有“改革样板戏”的特征。但是,它在当时却真是轰动一时。人们从乔厂长身上看到了一个敢于对企业负责任、敢于挑担子、敢于得罪人的企业领导者,看到了“假装工作”、沉乱如泥的局面被一下子打破后可能出现的新景象。“一定要改了,不改真的不行了”,这是无数人读完《乔厂长上任记》后的感慨,它曾经那么直接地激发了一代人改变自己命运的激情。在现实生活中,最像乔厂长的人是首都钢铁公司的周冠五。我们甚至可以说,周冠五看上去比乔厂长更像一个改革小说中的人物。

他出身军人,由贵溪军分区的一个副参谋长转而筹建首钢(一开始叫石景山钢铁厂),大半辈子都扑在这个工厂里,1979年,在年近60之际却赶上一场宏大的变革。他仪表堂堂,声音宏亮,爱梳一个光亮的大背头,个性坚毅张扬,好做惊人事。有一年,首钢厂庆要在厂大门口塑一只钢鹰——这是当年中国企业的一个共同爱好,在厂门口塑一只展翅飞翔的鹰,这个爱好将一直持续到90年代中期。周冠五问:“北京市目前塑的鹰最大个的是多少?”答,“两米”。又问,“全国呢?”答,“6米”。周说,“那好吧,我们来个12米的”。这个12米的超级大鹰一直蹲在首钢的东大门。在上一年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中央认为:“现在我国经济管理体制的一个严重缺点是权力过于集中,应该有领导地大胆下放,让地方和工农业企业在国家统一计划的指导下有更多的经营管理自主权。”正是基于这一共识,扩大企业自主权成为国有企业改革的始发站,在今后的将近20年时间里,这一直是国有企业试图挣扎着焕发活力的改革主线。 1979年5月,国务院宣布,首都钢铁公司、天津自行车厂、上海柴油机厂等八家大型国企率先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验。

7月,扩大国营工业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实行利润留成、开征固定资产税、提高折旧率和改进折旧费使用办法、实行流动资金全额信贷等5个文件一并发布,首钢等企业的改革举措成为一个举国关注的焦点。历史让周冠五在将近60岁之际一下子站到了时代的镁光灯下。周冠五是那种舞台越大越亢奋的人,成为“试点”后,他迅速地提出了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管理法——“三个百分百”:每个职工都必须百分之百地执行规章制度;出现违规违制,都要百分之百地登记上报;不管是否造成损失,对违制者要百分之百地扣除当月全部奖金。这个管理法在当时纪律涣散、动力全无的中国企业界确乎让人眼睛一亮,也很有震撼力。 首钢的生产秩序迅速恢复,工人的积极性被激发出来,于是产能年年上涨,改革似乎一夜成功。改革后的头3年,首钢利润净额年均增长45%,上缴国家利润年均增长34%,而到1989年,首钢实现利润年均增长依然保持13.5%,是当时全球钢铁公司年均利润增长率的2.4倍。首钢的业绩足以让全国产生幻觉,以为国有企业的痼疾在于内部管理无序和自主权不足,只要解决好这两个问题,它们是完全可以在产权不变革的前提下完成改造的,这种幻觉将一直持续到1997年。

回过来再说周冠五的改革。自主权的下放,意味着首钢与上级管理部门的职权关系的调整,周冠五不再是一个管理20万人,却只有权力签字改造一个厕所的厂长,他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这里便直接触及到国有企业管理者与资产所有者的权力调整,这是中国企业变革的重要命题之一。事实上,从改革的第一天起,这种权力调整便是在一种暧昧的、纠缠不清的情景下持续着的,博弈在既得利益集团内尖锐地进行着,在产权没有清晰的前提下,它将缠绵永续,无始无终。首钢无非是首例而已。在自主权落实后,周冠五一直在做的事情便是如何理清企业与国家的关系。首先,他提出了承包制,“包死基数,确保上缴,超包全留,欠收自负”,这16个字堂堂正正,掷地有声,日后成为国有企业改革的标准阐述。在1979年前后,它的先进性毋庸置疑,但是它所无法解决的难题却也是那么明显,那就在最后四个字——“欠收自负”,当企业真正出现“欠收”的时候,它的体制和功能是否真的能够“自负”?这个问题在商品短缺的年代不会出现,它如同一处险恶的伏笔埋在国企改革的前路上,不动声色却无比致命。在1979年之后的若干年,周冠五式的改革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不断地与国家讨价还价。

在一个商品极端短缺的年代,在一个垄断性的重工行业,在需求日渐旺盛而企业内部机制渐渐改变的情况下,首钢的效益快速增长几乎是一种必然。于是,首钢越来越有钱,周冠五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有关部门对它的利润索取便也越来越大,首钢的上缴利润承包基数一开始为5%,后来上升到6.2%,再又上升到7%。双方矛盾在1986年终于激化,这年12月,北京市财政局下达通知,要求首钢补缴1.0899亿元的利润。周冠五拒不执行,财政局于是通过银行强行扣掉首钢账上的2 500万元资金。此时已是全国改革人物的周冠五当即给国务院和邓小平写信,信内称,“如果让我们缴出一亿元,正在施工的技术改造工程、住宅和福利设施工程只能立即停下来,职工按原包干和挂钩办法已拿到的工资奖金一部分要退回来,而且12月份职工的工资也无法支付”。其行文至此,已颇有要挟之意。

一个月后,邓小平的批示下来了:首钢的承包办法一切不变。这一段公案,在很多报告文学中被描述成周冠五与反对承包制的旧势力之间的较量,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却是国有资本集团内部两个不同利益群体的一次拉锯和争斗。这样的争斗在几乎所有的国有企业中都将出现。首钢与主管部门的矛盾是一个日渐扩大化的普遍现象。当企业自主权落实,本来被压抑着的生产积极性在短时间内就会被激发出来,产量便很快增长,但在这时,计划体制与企业内在冲动的矛盾就开始尖锐。比首钢改革更早的四川省第一批列入试点的重庆钢铁厂厂长王宇光也有同样的经历:1979年前后,产量很快上去,新生产出来的钢材没两个月就堆满了工厂的仓库,可是国家物资储备部门下给重钢的收购指标却已经用光了,而另一方面,想要钢材但没有计划指标的单位却在重钢门口排成了长队。

一个厂门内外,里面因为胀死要停产,外面大声要货却不能给,厂长王宇光一咬牙,开门出货,重钢的钢材顿时一泄而出。计划部门很快察觉到重钢的“违规行为”,1980年,国家计委、国家经委联合下文,认定“钢材自销违反国家有关规定,必须被坚决制止”。重钢的快活日子只过了几个月就夏然而止,王宇光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我们是试点企业,否则我就倒霉了”。以首钢等八家试点企业为首,以“放权”为主题的国有企业改革在1979年正式拉开序幕。②到1979年底,全国的试点企业达到4 200家。我们即将看到,在未来的30年里,中国庞大的国有企业集团是如何被松绑、被打散、被扶持、被偏袒以及被肢解的,它们因规模的不同、行业的不同,以及际遇的不同而有着迥异的命运轨迹,而贯穿始终的则是,作为这一部分资产的拥有者——中央及各级政府——如何竭尽全力地试图保全它们、壮大它们。从改革开始的第一天起,利益的博弈就开始了。

先是被下放了权力的国有企业与管制了它们多年的政府之间的博弈,然后是这些企业背靠政府的政策支撑与“意外”兴起的民营公司的博弈,再到后来,跨国公司也进来“搅局”、“抢食”,于是,利益的格局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30年的中国的企业变革,看上去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国家政策貌似东摇西摆,效率低下,但是严格来说,其改革的利益诉求、战略目标则是非常的清晰,而且从第一天起就没有摇摆过。国有企业改革的核心命题是什么?30年后,几乎所有学过经济学的人听到这个问题,都会很顺口地背诵出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在1959年写过的那句斩钉截铁的话:“清楚界定的产权是市场交易的前提。”因而,国企改革的核心是产权制度改革。可是,从1978年开始的中国国有企业变革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条规律,或者说才逐渐将改革的主轴扳转到这个方向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从决策者、学术界、企业界到普通的公众,大家都认为,国有企业的效率低下是可以靠“内部改造”来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