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时代在背后突然敲响大鼓——北岛:《岗位》,1979年
1979年,一个在芝加哥大学研究制度经济学的香港青年学者到广州游历。他是一个很善于从细节里发现真理的人。在住的酒店里,他见到两个女工每天都在几百方尺大小的地上扫树叶,这似乎就是她们的全职工作;同时,修补墙上的一个小洞需要三个人——一个人拿着一盘灰泥,另一个人将灰泥往洞里涂,第三个人则在旁指着那个洞;早餐的供应只有一个小时,但在半小时之后,已经没有人工作,20多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聚在餐厅的一角,任意闲聊。一位土木工程师声称他知道有关送中国学生到美国念书的手续,但他供给的资料却完全与事实不符;即使是广州的高级官员,对签证与护照的分别也不清楚;被委派来与香港商人进行商务谈判的人“无知透顶”,使一切洽商都白费力气;更有甚者,中国官员的职衔五花八门,外国人要凭干部的到场先后来辨别他们的官阶高低。这位青年学者因而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现代化不管走哪一条路,都会遇上一个极大的障碍。以其他国家的标准来衡量,整个中国也找不到几个45岁以下,称得上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结果就出现了一群散漫的劳动人口和无知的官员。在这方面所造成的障碍,会较一般人所说的外资外汇问题,远为严重。”
1979年1月,56岁的香港商人霍英东开始与广东省政府接触,他提出要在广州盖一家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他投资1350万美元,由白天鹅宾馆再向银行贷款3631万美元,合作期为15年(以后又延长5年),这是建国后第一家中外合资的高级酒店,也是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后来当上了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霍英东回忆说:“当时投资内地,就怕政策突变。那一年,首都机场出现了一幅体现少数民族节庆场面的壁画,其中一个少女是裸体的,这在国内引起了很大一场争论。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先看看这幅画还在不在,如果在,我的心就比较踏实。”霍英东建酒店,首先面临的就是计划体制造成的物质短缺问题,“一个大宾馆,需要近10万种装修材料和用品,而当时内地几乎要什么没什么,连澡盆软塞都不生产,只好用热水瓶塞来替代。更要命的是,进口任何一点东西,都要去十来个部门盖一大串的红章”。
后来,被折磨得“脱去人形”的霍英东终于想出了一个绝招,他先把开业请柬向北京、广东及港澳人士广为散发,将开业日子铁板钉钉地定死了,然后,他就拿着这份请柬到各个环节的主管部门去催办手续,这一招居然还是生效了,工程进度大大加快。1983年2月,白天鹅宾馆正式开业,当日酒店涌进了一万多个市民。跟霍英东相比,法国人皮尔·卡丹受到的欢迎程度似乎要更高一点,3月他来到了中国,他是第一位来到这里的国际级服装大师,这位兼具艺术家和商人双重气质的法国人率领12个服装模特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办了一场服装表演会。当日中国,涌动街头的还是一片“蓝色的海洋”,当时的流行时装为肥大的衣服袖口,有油腻的棉大衣。然而,细心的人不难发现,爱俏爱美的姑娘们已经披起粉红色纱巾或在灰蓝色罩衣下摆露出花布内袄。有一张美联社记者拍到的照片保留到今天:皮尔·卡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他的左前方一个拎着皱巴巴皮袋的老年农民转头好奇地张望这个长相奇异的洋人,他的帽子和对襟棉袄与皮尔·卡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尽管很别扭,但是两个世界总算走到了一起。
服装表演会的入场券被严格控制,只限于外贸界与服装界的官员与技术人员参与“内部观摩”。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临时搭起的一个“T”型台上,八名法国模特和四名日本模特的台风流畅自然,表现出一种随意性。穿梭往返的男女模特彼此眉目传情,勾肩搭背,表现出当时被中国人视为颇不庄重的亲密。在后台更衣处,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细心的中国人扯了一块大篷布,把房间一分为二,原因是模特有男有女,表演服装又贴身,男女混杂,诸多不便。但皮尔·卡丹却固执地要把篷布撤掉,“我们一直是男女模特在一个房间里换衣服,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要像外科医生一样,了解我的模特的形体。对不起,请把篷布拿掉,这是工作。”中方的接待人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听从了大师的意见,但这个细节作为“纪律”绝对不能走漏风声。作为一个浪漫的艺术大师,皮尔·卡丹对他在中国大陆掀起的冲击波非常满意——从这一年到1994年,这个法国服装师前后来了中国20次。在此后的20年里,他一直为那次表演会而感到万分的庆幸。
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皮尔·卡丹”是中国消费者心目中知名度第一的外国服装品牌,它一度还成为了高档服装和奢侈消费的代名词。“先入为主”的品牌效应,在它身上得到了最极致的体现。1979年对中国来说,是经济细胞的复苏之年,各种现代经济的元素开始被一一启动和复用。北京成立了外汇管理总局,全面管理人民币和外汇的交易业务;3月,中国企业管理协会成立,中国中央电视台则组建了广告部,20年后它将成为中国最强势的广告播出商。5月1日,北京烤鸭店的和平门分店开张了,它的建筑面积有1.5万平方米,餐厅使用面积近4 000平方米,内设各种规格宴会厅40余间,全店可接待2 000多位宾客同时就餐,是全世界最大的烤鸭店。
而最新鲜的是,这个店恢复了“全聚德烤鸭店”的金字招牌,开业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的全聚德是老北京最有名的烤鸭店,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它跟全国所有的老字号一样都被当成“四旧”给废弃掉了,现在,它的复出很清晰地表达了一个信号:老字号们都可以复活了。在上海,一些老工商人士和部分境外公民以民间集资方式创建了一家叫“上海市工商办爱国建设公司”的企业,它后来被认定为中国第一家民营企业。
第一家广告公司也在这个有着百年商业传统的城市出现,在3月15日的《文汇报》上刊出了第一个外国品牌的广告,捷足先登的是瑞士的雷达牌手表,同一天,雷达表还在上海电视台播出了第一个电视广告,由于时间和操作上的原因,这条广告片甚至是用英文解说,只是配上了中文字幕,虽然当时中国懂英文的人并不多,但是在3天内,到黄浦区商场询问这个品牌手表的消费者超过了700人。在广州等地则出现了一些服务公司,旅游业也开始起步,报纸上开始讨论宾馆是不是也可以进行企业化管理。
国民经济开始向轻工业转型,国务院出台了鼓励轻工业发展的文件,在税收、招工等六个方面进行适度的倾斜。在上海,一个钢铁厂把自己的厂房转让给了上海服装公司,国营企业之间的这种产权转让在当时是一件很轰动的新闻。关于保险业是否应该恢复的讨论也被提上了日程,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从1959年到1979年期间,中国国内所有的保险业务都停办了,企业和家庭被认为不需要这种“资本主义的剥削工具”。到1980年,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恢复成立,随后进入了长达六年的独家垄断时期,1986年才发放了第二张保险执照,要再过六年,外资保险公司才被允许进入。保险业的梯次开放进度,几乎是中国所有垄断型行业的缩影。
在国际上,已经有人在思考中国经济的崛起对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在《时代》、《新闻周刊》还在为中国打开国门而大呼小叫的时候,一向严谨而不事声张的《经济学人》却已经在思考更深层面的事情了,它提出一个很有前瞻性的问题:中国的崛起会不会对现有的国际市场构成致命的冲击?要知道,这个问题在20年后才真正成为一个“问题”。从现有的资料看,《经济学人》是第一家提出这个疑问的媒体,就凭这一点,它称得上是真正的预言家。在1979年3月3日发表的《中国有多少可以出口?》文章中,《经济学人》分析说,“作为一个与美国和苏联类似的大陆型国家,中国的长期出口增长率可能维持在4%~5%,足够使中国在1990年前后成为中等规模的贸易国。中国拥有的是土地、能源、劳动力,而现在所缺少的是市场经济的经验和意识。
”《经济学人》大胆地预言说,尽管从眼前看,中国需要大量的进口,这将刺激工业发达国家的生产,但是长远而言,“洪水猛兽般的中国出口品会成为必然”。作者在文章中说:中国的出口增长可能更快吗?在原油方面,抑制扩张的最重要因素是供给,但他们在一段时间内可能还相当强势。利润取决于加工出口。目前南韩的人均出口额是中国大陆的25倍,而中国的香港和台湾地区是大陆的100倍。中国在一些简单制造业领域已经开始市场化,比如纺织、鞋类、珠宝、玩具和旅行用具等等。电子业和轻型机械工业不久就会跟上来。中国缺乏市场常识的障碍之一是,对市场需要怎样的产品、设计和质量规范缺乏经验。一个方法是从其他国家的经验中照搬,事实上中国已经开始这样做,它称之为“三来一补”。
中国提供土地、能源、劳动力以及原材料,而国外提供设备、原始技术、管理和市场经验(比如有海外华人已经在中国大陆建立了工厂,一年向中国香港出口200辆巴士车)。最终,最大的出口区是中国台湾。另一个大的障碍是贸易保护主义。美国人已经试图在同中国就纺织品问题进行“市场秩序安排”谈判。不过,中国处于极具议价能力的位置。它马上就会成为新的利润空间极大的供应商,同时还有新的、极具吸引力的市场。在不久的将来,洪水猛兽般的中国出口品会成为必然。中国大陆到1990年将翻4倍的出口额才比今天日本年出口额的1/3多一点(相当于今天韩国、中国台湾出口额总和的两倍多)。10年的高速增长,加上其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原油,将意味着中国将开始被视做同今天英国地位相当的中等贸易国家。西方应该努力忍受这一现实。”这是当年度西方国家对中国经济复苏最具有远见性的报道。
忙碌的邓小平在全世界寻找振兴中国企业的榜样。1月,他按原先的安排出访美国。邓小平结束访美后,2月7日抵达东京,同老朋友大平正芳在日本首相官邸会谈。去美国访问,邓小平最重要的任务是政治性的。在佐治亚州的州长官邸,他与16位前来拜访他的州长共进晚宴。邓小平不厌其烦地介绍中国走向开放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希望中美正常外交关系得到美国人民的认同。而到日本去,他则带有更多的学习的意味。在这里,我们也许可以简短地回顾一下1979年的世界。不夸张地说,那是一个不太平的年份。4月,巴基斯坦总统布托被处死;乌干达独裁者阿明被推翻流亡国外。5月,美国发生244人死亡的大空难。8月,霍梅尼统治伊朗,为了报复美国支持伊朗旧国王,霍梅尼宣布石油禁运,油价从每桶15美元上涨至35美元,因此引起第二次石油危机。9月,菲律宾总统马科斯因腐败和散布谣言罪被逮捕。10月,韩国总统朴正熙被射杀。11月,波利维亚发生政变。12月,苏联出兵阿富汗,联合国宣布对伊朗实行经济制裁。
这些事件让20世纪70年代的最后一年充满了神经质般的紧张。跟这些动荡的政治事件相比,在商业领域,全世界的话题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日本的崛起。这个二战的战败国以其倔犟的国民性和现实的公司成长战略实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经济奇迹。1945年,盟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从菲律宾来到日本,他拒绝去皇宫会见裕仁天皇,而是要求后者到美国大使馆向他致意,他叼着烟斗对《芝加哥论坛报》说,“日本已经沦为第四流的国家,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成为世界强国了”。1955年,中国的国民收入占世界的6.5%,而日本只有2.5%,到1960年,日本已经与中国并驾齐驱。
日本复兴的象征性事件发生于1970年3月,当时,世界博览会在大阪举办,日本政府史无前例地拿出20亿美元举办这场空前的商品交易会,全球77个国家蜂拥而至,未来学派创始人之一赫尔曼·康恩首次在《芝加哥论坛报》(也就是25年前麦克阿瑟发表过言论的那张报纸)上预言:“日本已经进入世界经济强国的行列,21世纪将是日本的世纪。”在整个70年代,日本是全球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1979年7月,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Ezra F. Vogel)出版了他的成名之作《日本,世界第一》,这本书让全世界在整个80年代继续谈论日本。在国际市场上,日本产品──从家电、手表、照相机、汽车到半导体──几乎是风靡一时,举世无敌。而日本公司的管理经验成为全球企业家和政治家争相学习的榜样,后来创办了著名的甲骨文公司的美国人拉里·埃里森常常提起他在1979年聆听日本企业家演讲时所听到的一句话,那位日本人说:“在日本,我们认为低于100%的市场份额是不够的。我们相信只有我成功还不行,其他人必须失败。我们必须击败我们的竞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