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柳传志所遭遇的黑色夏天,是一起发生在家门口的国际商战,那么,在更广泛的欧洲和美国市场上,针对中国商品的战争也已经拉开了序幕。正如《经济学人》在1979年就已经评论到的,价格低廉而制作略显粗劣的中国商品将展现出它强大的竞争能力,这个预言在1991年前后变成了事实。1月21日,欧盟在历经两年的调查后,宣布对中国的小屏幕彩电征收临时的反倾销税。根据欧盟的数据,1985年,欧洲从中国进口小屏幕彩电5.5万台,到1988年就猛增到125万台,占去了16.9%的市场份额,为了与低廉的中国货竞争,欧共体各国厂家不得不削价30%,由此,欧共体委员会认定中国彩电倾销,需要征收15%~20%的反倾销税。这一消息的宣布,对于刚刚在规模化制造上尝到甜头的中国企业无疑是当头一棒。在美国,华盛顿一直在争论是否应该延长中国的最惠国待遇。到这一年的7月,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已经攀升至90亿美元,仅次于日本,成为第二大贸易顺差国。《商业周刊》披露说,美国海关组织了300名报关代理人、贸易专家正在进行一项涉及面空前广泛的调查,牵涉到了20多家与美国进行贸易的中国公司。
纽约的美国检察办公室正在准备对这些中国公司提出多达100项的指控,包括贸易欺诈和洗钱。海关调查中心指控中国在货运物品的价值上欺骗了美国政府,一些中国公司还漏报了一些在美国市场的销售数据。涉案产品包括一些布料和成衣。《商业周刊》认为,“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海关官方一直将枪口瞄准中国的纺织业,这是中国的第二大出口收入部门。”另一个值得记录的事实是,就在欧美对中国相继展开反倾销的同时——这是欧美第一次联手对中国开展大规模的反倾销,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倾销性行动则加快了步伐。
以感光材料行业为例,美国柯达和日本富士公司在中国市场上采取了廉价倾销的策略,富士彩卷在日本国内市场售价为每卷600~800日元,在欧洲市场为每卷6~8美元,但出口到中国市场的到岸价为人民币7.15元,仅为日本国内售价的13%。在其低价策略的冲击下,中国本土的感光材料企业日渐萎缩,“四大国营胶卷企业”中的上海申光公司破产,公元、福达公司开工率不足5%,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相继被柯达公司控股合资,行业最大企业河北乐凯胶片公司的市场占有率也逐年下降,一直在盈亏边缘徘徊。在其他行业如新兴建材、洗涤用品、食品饮料等,国内企业都因跨国公司的低价竞争而逐渐丧失了市场。
尽管越来越多的外国公司开始进入中国,用《纽约时报》的说法,“在北京开设办事处的计算机公司简直就是全球计算机产业的名录”,但是中国还是觉得它们的速度太慢,那些有远见的地方官员已经认识到,要推动本地区的经济成长,靠迟钝和体制僵硬的国营企业是不太可能的,靠刚刚成长起来的民营企业则规模太小,不解渴,于是,引进外资——尤其是跨国大公司的投资——是最快捷的一条道路。5月,天津市宣布开设“保税区”,很多地方设立“经济开发区”,对外资企业实行“三免两减半”的优惠政策。在所有的区域中,珠江三角洲仍然是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商业周刊》用羡慕的笔触写道——年轻繁荣的深圳几乎可以与香港媲美。本地的商人们带着他们的移动电话和寻呼机来去匆匆。深圳的人口已经从1980年的5万发展到了今天的170万。成千上万的人从中国其他地区蜂拥而至,寻找优厚的工作机会。深圳的工业产值已经从1 100万美元飙升至38亿美元,其中80%是出口,而且仍在以每年40%的速度增长。
麦当劳在这里开出了中国第一家分店,很多人在这里用港币而不是人民币购买巨无霸。“在广东省省会广州,火车站的马路对面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不是毛主席语录,而是海飞丝洗发水、真维斯牛仔和七喜饮料的广告。广州的自由大道上,塞满了巴士、出租车和摩托车。而商店里是可以随意购买的派克笔、索尼CD播放机和芭比娃娃。从去年开始,新上岗的雅芳小姐带着化妆品开始挨家挨户的推销产品——这是1949年之后,中国首次出现直销。每天傍晚收录机、万宝路香烟等从香港运到广东海岸。它们合法吗?也许不,然而根本没人在意。每个月,上百辆高档汽车被偷运抵广东。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梅塞德斯-奔驰、宝马和丰田。《商业周刊》的描述让人看到了正在恢复自信和商业活力的、忙乱而骚动的中国,正如记者在文章的最后所说的:“广东是一个范例,中国的其他地方也将慢慢改变。它不得不变,因为每个人都想过上高水平的生活。美国(或者随便什么人)可以加速,也可以减缓这个过程,但是,阻止不了。”过不了多久,那个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直掌控着中国改革航标的老人也来到这里,他将再次让改革的篝火熊熊燃烧起来。
【企业史人物】牟式幻觉自从达成“罐头换飞机”的传奇贸易后,牟其中再没有认认真真地做过一笔生意。1999年1月7日,他坐着黑色奥迪车到公司上班途中,在门头沟附近一路段,一名交警上前拦车,此时,早已布控守候的北京、武汉两地警员快速跟上,将之抓获。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三分钟,路人均无察觉。牟其中遭拘捕时似乎并不吃惊。警员在他身上搜出一封信件,信中他请熟人在自己出事后照顾自己的孩子。在中国企业史上,牟其中是最奇特的一个种类。如果不是后来经商,他可能会是一个很不错的中学教员、业余政治评论家或有野心的县政府公务员。他对这个剧烈变动中的时代充满了冒险的激情。他的空手道在当时为人津津乐道,也很是启迪了一代渴望财富的人们。然而,他却耻于做具体的实业,对资本经营则无限痴迷。自“罐头换飞机”一战成名后,牟其中就一直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宣布了一个又一个的惊人项目。
1992年,他提出由南德出资150万美元独家赞助举办“华人经济论坛”,每年在中国大陆举办两次,邀请全球各地华人企业家和华人经济学家参加;然后,他宣布在北京建立1 000亩的高科技开发区,准备进行高技术项目的开发生产,南德投资5 000万元在全国每个县建立一个高蛋白饲料工厂;1993年,他与重庆大学签署了联合办学协议,同时双方决定将重庆火锅快餐化,推向世界各国,在五年内做到销售收入1 000亿元,南德投入2亿元成立重庆麻辣火锅快餐公司,将从1 000亿元收入中拿出15亿元建立重庆大学教育基金,此外,牟其中宣布收购重庆当地的一家柴油汽车修配厂;同年春天,牟其中宣布投资100亿元独家开发满洲里,建设“北方香港”,11月,他又与张家界市签署了一项协议,计划投资10亿元进行区域开发。1994年,牟其中被《福布斯》列入全球富豪榜后,名声盛极一时,成为当时最显赫和让人敬畏的企业家,那股挥斥方遒的牟氏气魄似乎也越来越大。他提出建一个118层高的大厦,地点考虑在北京或上海,下边的广场就叫邓小平广场,投资100亿元。
他还走马考察陕西,情绪激动地表示,准备在陕北投资50亿元;3月,南德宣布要搞三大项目,分别是中华巨塑、世界华商大会和南德别墅,此外他还在一次情绪激昂的记者会上宣布将出资31亿美元给中国海军买一艘航空母舰;1995年,牟其中在一次演讲中提出要办一所“南德儒商大学”,投资5亿元;1996年,他宣布对辽宁的三家国有企业进行2亿元的投资改造,3月,他提出将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口子将干旱的中国西北地区变成降雨区,继而他又提出采用定向爆破的办法,在横断山脉中筑起一座拦截大坝,可以为黄河引入2 017亿立方米的水量,投资额为570亿元;同年9月,他对外公布投资总造价为1亿美元的“国际卫星-8号”……这一个个庞大的投资计划,一次次像炸弹一样地在全国媒体上爆炸,一次次地把牟其中聚焦在耀眼的镁光灯下,使他和南德公司光芒夺目。牟其中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他先后提出“99加1度”、“平稳分蘖”等让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在当时的企业家群体中颇有思想家和战略家的气派。作为一个公司经营者,他在数据上向来有信口开河的习惯,南德公司的资产和盈利像橡皮筋一样地难以测量。
一次,一位叫顾捷的公司顾问问他,你的钱在哪里?你怎么赚来的?你缴多少税?牟回答说,“谁来查我?怎么查我?”牟其中是最早看到国营企业解体及体制转型将带来巨大商业契机的人,他早年倒卖座钟及“罐头换飞机”都与此有关。1992年之后,在中央决定对中小国营企业进行第一次产权改造的时候,他敏感地认识到这将是一场百年一遇的资本大盛筵,对陷入困境的国营企业的重组与倒卖是下一轮财富累积的主要手段。他提出的“99加1度”理论,就是“充分挖掘计划经济中的闲置资源,实现市场经济的超额利润”。在他看来,国营企业和政府资源就是那“99度”,南德和他牟其中就是让水开沸的“最后的一度”。在南德集团的大厅里,他赫然立起一条金字标语“为搞活国有大中型企业服务,振兴社会主义经济”,并以此为南德经营战略的目标。一位经济学家走访南德,见此标语后莞尔一笑道,它实在应立在国家某部委的大厅里。牟其中还提出了一个搞活3 000家国有大中型企业的“765工程”,即为每家国有企业注入7.65万美元的启动资金,以达到迅速完成企业体制转型、资产转活的目标。
他还具体地谈到执行的时间表:“第一年搞它300家,计划引资18亿美元,四年完成整个中国的工业化。”后来者读到这些文字,大概都会把这个四川万县人当成是妄想症患者。然而,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它却一再地被刊登在国内所有的严肃报纸上,牟其中确乎是真正看到了国营企业被全面改造的命运轨迹,无非他表达的方式实在太过夸张和眩目。从本质上来讲,牟是一个企图在政治资源与经济领域的灰色地带攫取利益的寻租者,他确实也与当时一些很有政府背景的国有金融机构,如中国农业信托投资公司等有密切的往来,他所有的项目其实都是为了从各地的金融机构融到资金,以空手套狼的方式在企业转型中获取利益,在其后的十多年里,无数“商业天才”用这样的方式一夜暴富。
牟其中的错误在于,在这种“见不得阳光”的寻租过程中,他又渴望表达自己的思想和理论,同时还显示出一份十分醒目的异端姿态。他连续不断的、让人瞠目结舌的、恶作剧式的承诺最终让他在政界、经济界、传媒界和社会公众层面多重失信。牟其中的身败名裂发生在1997年。9月,一本非法出版的杂志增刊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其书名骇人听闻——《大陆首骗牟其中》,据称是由“三个曾经投奔南德的高级打工仔冒着被追杀的生命危险”写作而成的,它把牟其中描述成一位“上骗中央、下骗地方”的中国第一大骗子,在书的封面上,它以牟其中前任律师的话高呼:牟其中不亡,天理不容。这本非法出版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遍了全国大小书摊,牟其中百口难辩,原本就建在沙土上的南德集团因此分崩瓦解。
在这期间,经济检察部门也开始秘密调查牟其中,发现他在中国银行湖北省分行有骗开信用证的行为,涉嫌诈骗金额7507万美元。2000年5月30日,在被拘捕一年多后,武汉中级人民法院以“信用证诈骗”判处59岁的牟其中无期徒刑。牟其中是这部中国企业史中最耐人寻味的人物之一。《第一财经日报》总编辑秦朔描述过采访他的感受:“有一年,我去访问牟其中,当时关于他的江湖传闻很多,如生活腐化、睨世傲物等等,可是见到了却是一个略显疲态、喜欢自言自语、梳着一款毛式大背头、有着一副仓库管理员体格的中年人,他请我到南德公司街对面的小店吃廉价的火锅,涮羊肉的时候满桌数他声音最响。牟其中不停地说他的理想,说自己坎坷的经历,坐牢,流浪,孤独,不被理解,他说自己听到国歌就会流泪。讲到这里,我分明看到他眼中似乎闪出湿润。在某一瞬间,我竟有点着迷。几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想到那次经历的时候,仍会有一种莫名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