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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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1991 沧海一声笑 (3)

沈阳金杯汽车是东北第一家尝试股份制改造的大型国营企业,1988年它向国内外发行1亿元股票,历时一年有余却响应寥寥,公司甚至曾在国家体改委的大院里贴布告卖股票,整整一天也只卖出了2.7万元。便在此时,仰融上门洽谈,1991年7月22日,仰融以1 200万美元买下金杯汽车40%的股份,之后他又安排了一次关键性的换股,将控股比例扩大到51%,成为该公司的绝对控股方。仰融为此专门在太平洋小岛百慕大设立了一个项目公司——华晨中国汽车控股有限公司,此公司由华博100%控股。这时候,仰融还悄悄完成了对华博的资本改造,其股权结构改为仰融占70%、另一自然人占30%,法定代表人仍是仰融。据2003年的《21世纪经济报道》披露,有档案显示,仰融一手策划华晨收购沈阳金杯,其所有投入的现金则均来自许文通掌控的海南华银。而仰融本人在2003年接受凤凰电视台采访时声称,他投入金杯的资本,一部分是向其兄长仰锆借的,另一部分是在上海炒股所得。在完成了这一系列长袖善舞的资本组合之后,天资聪慧、视野开阔的仰融开始筹划在美国的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

当时,中国还没有成立证监会,仰融的一切运作均无先例可循。为了让上市公司有一个更为合法、合理的身份,仰融筹划成立了非营利性的“中国金融教育基金会”,发起人是中国人民银行教育司、华晨控股、中国金融学院和海南华银四家,注册资金210万美元,其中200万美元由华晨控股支付。就这样,仰融戴上了一顶有众多垄断性国营资本背景的显赫的“红帽子”,它让这位资本枭雄得益于先而倾辙于后。1992年10月,“华晨中国汽车”在纽约成功上市,融资7 200万美元。这是中国企业海外上市第一例。对纽约证交所来说,这也是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第一只正式挂牌的股票。它在当年的美国股市轰动一时。仰融在1991年前后的这一系列资本操作,已经表现得非常的娴熟——以少量资金控股资本质量良好却暂时陷入困境的国有企业、在免税天堂设立“壳公司”、以“中国股”概念在海外上市套现。跟喜欢高调行事的牟其中相比,其精妙圆融和国际化特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两人共同的特点则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计划体制削弱过程中的机遇,都试图用各自的霹雳手段火中取栗,攫取财富。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这将成为无数商业奇才崛起和沦陷的重地。

就在牟其中、仰融等人开始翻江倒海的时候,在改革观念颇为超前的江浙一带,还出现了跨所有制兼并的事件。三年前由宗庆后创办的杭州娃哈哈儿童食品厂现在已成为国内最大的儿童营养液企业,作为一家区级校办工厂,娃哈哈一直苟居在一个三层小楼的街道车间里,根本没有扩张的余地。11月,在杭州市政府的协调下,宗庆后兼并了已经濒临停产险境的全国第四大罐头企业——杭州罐头厂,在华东媒体中,这一新闻被称为“小鱼吃大鱼”,宗庆后在购并后迅速购进生产线,推出儿童饮料娃哈哈果奶,仅仅100天时间,罐头厂便恢复正常生产,实现了扭亏为盈。在山东潍坊,一个刚刚上任的年轻市长走得更远。这个时年35岁的市长名叫陈光,年初,他由潍坊团市委书记调任潍坊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诸城市当市长。就任后的第一次调研,就让他手脚发麻,市属全部150家独立核算的国营企业,有103家明亏或暗亏。原因是“企业产权关系不明晰,利益关系不直接”。陈光在新公布的中央文件中找到了一句话“国有小型企业有些可以出租或出售给集体或个人经营”,由此,他决定把这些企业统统卖掉。

第一家被选做试点的是总资产270万元、职工277人的诸城电机厂。市政府最初拿出的改革方案是国家控股51%,职工买断49%,但陈光提出要改就由职工全部买断,最终定下来的方案是,9个厂领导每人出4万元,20多个中层干部每人出资2万元,普通职工每人出资6000元。这场改制搞了一年多,在新公司的成立会上,陈光说:“十年改革,改来改去企业还是躺在政府的怀抱里。从今天开始,咱两家的关系变了,变成你注册我登记,你赚钱我收税,你发财我高兴,你违法我查处,你破产我同情。”在之后的两年多里,陈光通过股份制、股份合作制、无偿转让产权、破产等七种形式,将全市272家乡镇办以上国营或集体企业都出售给了个人,陈光因此得下一个绰号——“陈卖光”。“陈卖光”的胆大妄为,理所当然地引起一些人士的攻击。主掌经济工作的国务院副总理朱基派出以国家体改委副主任洪虎为组长的联合调查组赴诸城调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县属企业改革探索,阻力大,困难多,诸城市在这种情况下取得成绩,是难能可贵的,为“放活国有小企业”创造了经验。陈光后来于1997年调任山东菏泽地委副书记、常务副专员。

那里又是一个国营企业的亏损重灾区,县属以上的工业企业亏损面达90%。陈光仍旧是一派“善财童子”的做法,能卖的企业全数出售,没人肯买的企业,则“送给”优势企业。2002年,菏泽市以国营企业数量锐减的代价把亏损面下降到了12%。陈光因此得了一个新绰号“三光专员”——“陈光,陈卖光,陈送光”。在企业史上,陈光被称为国企产权制度改革“第一官”。

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国有企业改革,仍是以改善政府部门和企业间的关系为主,从放权改革到承包制,各地政府和经营者尝试了无数种改革的模式和方法,但却始终没有触及最致命也是最敏感的产权制度变革,企业的产权关系依旧不明晰。用陈光的话说,“还是工人当家不做主,厂长有权不落实,企业盈亏不负责”。直到1991年前后,在百番施计无效、政府无力全数承担的情况下,地方的中小国营企业终于被相继放弃,而此时,民间的私人企业也具备了购并的能力和需求。陈光在诸城的做法在当时国内并非仅见,无非因为他的“卖光”做法实在太惊世骇俗,才引起那么多的关注。在陈光把诸城搞得“天下大乱”之后的第二年,一个叫黄鸿年的印尼华人将来到中国,他以“印尼第二富豪”之子的身份从国营企业改制这个大锅里狠狠地撩走一大碗。

1991年前后,全球乃至中国的新技术产业都处在一个突变的前夜。当时,美国硅谷正浮游着一股不安的气息:在全美便携电脑市场,日本公司的产品占去了43%的市场,而便携机是计算机硬件行业中增长最快的部门。令硅谷感到绝望的是,日本已经控制了全世界DRAM(动态随机存取存储器)的生产。2月,麻省理工学院的查利斯·富格森教授做了一个很让美国人泄气的试验,他打开了一台康柏便携电脑,里面赫然显露出日本原产的显示器、动力管理系统及微缩技术。由这些硬件内部的空虚,富格森表达出对美国电脑公司战略性脆弱的极大忧虑。也是在这年的7月,安德鲁·S·瑞普波特和S·哈利维在《哈佛商业评论》上发表了《不生产计算机的计算机公司》,瑞普波特和哈利维在一开始就断言,“这种竞争力的减弱是不确定的,但是这种恐惧却是不应该有的”。

而随后他们做出的预言在十年后看来几乎就是事实本身:“到2000年,最成功的计算机公司将不再是那些生产计算机的公司,而是那些购买计算机的公司,这些领导者将会充分利用价格低、性能高的硬件来创造和提供新的应用。”他们尖锐地指出,美国在生产份额上的减少,“对于众多顶级的计算机公司来说是个好消息——假如它们忘记过去,并对技术、生产和营销战略进行重新定位来迎接新的现实。美国计算机公司的战略目标不应该是制造计算机,而应该是在计算中创造永恒的价值”。瑞普波特和哈利维所提出的观念,影响了美国IT产业的走向,他们所提出的三个新的投资点最终造就了3家最成功的美国电脑公司:软件开发——微软;系统整合——IBM,营销——戴尔。1991年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分水岭意义的年份,有远见者重新发现了世界。也是在这一年的某个月份,美国德州仪器(TI)主动找到台塑的“台湾经营之神”王永庆,洽谈合作开发半导体事宜。

当时的王永庆如日中天,他拒绝了德州仪器的项目提议,后者只好转而与宏合作,施振荣抓住了这次机遇,迅速组建德半导体公司。1995年,在长子王文洋的极力说服下,王永庆才勉强同意创办南亚科技,生产半导体上游原料硅晶圆,后来南亚科技成为台塑的重要产业支柱,王文洋遗憾地说,台塑进入半导体晚了六年。这六年成就了下一代台湾商业精英:施振荣和宏、郭台铭和鸿海科技。跟全球性的产业演变相呼应的是,那些率先在市场上成长起来的中国大陆公司也第一次面临了全球化竞争的压力。在当时的计算机市场上,联想无疑是最耀眼的明星,它成为了中国公司“走向世界”的典范。柳传志后来算账说:“1990年前后,联想以3.39万元的价格向内地市场出售386型电脑,去掉进口商的折扣、关税和营销成本,还有24%的纯利润。”谁都算得出这个行业的暴利性,颇有远见的柳以“走向世界”为名,去香港办贸易公司,然后再甩掉合作方AST公司,推出自主的联想微机返销内陆市场,自然是赚到手软。

然而,到1991年春天,情形突然大变,国际计算机大公司集体降价,全球微机芯片价格一日三变,以进口组装为核心力的联想自然受到最大的冲击,公司仓库里的芯片存货价格竟跌去70%。在此前不久的国内报纸上,记者们发现,“45岁的柳传志看上去似乎显得很疲倦”。而到这时,他已经急如热汤中的青蛙,在短短3个月里,香港联想亏损5 000多万元,柳传志飞到香港亲自督战,他断然决定,不顾任何公众影响,把组装生产线从香港撤回到深圳,将香港联想的100名工人全部裁掉,同时,大规模缩减公司的行政和市场开支。另外,重拾代理业务,替跨国品牌在国内销售打印机、绘图仪和扫描仪等等,多管齐下,总算到年底熬过难关。连月操劳的柳传志把联想带出了泥潭,却在身体上被击溃,某日正在说笑之间,他忽然头晕目眩,一头栽倒,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医生宣布,他患上了严重的美尼尔症。联想在这次黑色风暴中的表现,可以看做是中国新型公司冲击全球市场的第一次挫败。此后将近10年的时间里,柳传志一再宣称“中国市场是最大的国际市场”,直到2005年,已非昔日可比的联想在争议声中收购了IBM的PC事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