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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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983 步鑫生年 (5)

1983年便是这样的一个年份:计划经济的闸门已经被撬开,民间的力量如涌出地面的小涓流正四处漫游,致富的渴望日渐成为全民共同的理想。让人稍稍有点不安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清楚地明白改革是唯一出路,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未来的中国和我们的生活将变成一副怎样的模样。5月,中国最好的话剧团北京人艺将阿瑟·米勒创作于1949年的《推销员之死》搬上舞台,这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部在中国上演的外国戏剧。由英若诚扮演的主人公威利·洛曼每天都要带着两只特大号的样品箱开车去四处推销。他已经50多岁,筋疲力尽,仍为贷款所迫,不能休息。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他所面对的,是失业、压力和一败涂地的人生。最终,洛曼在落寞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对1983年的中国观众来说,或许能够感受阿瑟·米勒所带来的艺术享受,但却无法真正切身地体会人物的内心挣扎。若干年后,当商业的幽灵渗透到中国社会的每一个细胞的时候,人们才可能真正体味到威利·洛曼式的悲凉。

【企业史人物】裁缝神话将1983年比做“步鑫生年”,似乎不为过。自1978年以来的30年中,步鑫生所“享受”的宣传待遇无出其右,其铺天盖地之势,有人将之与当年对焦裕禄和雷锋的宣传相比。不过三人最大的差别是,对焦、雷两人的学习运动都是在去世之后发动的,所以他们已不会犯错误,而步鑫生则不同。在80年代初的政治生活氛围中,当一个人被中央指定为典型之后,他就很容易“偶像化”。本来就桀骜不驯、缺乏政治训练的步鑫生在这样的热浪中很快迷失了自己,他像英雄一样地被邀请到全国各地做巡回演讲,在鲜花和掌声中,他开始说一些连自己也听不太懂的话,他向军队讲军事改革,向文艺界讲文艺改革,向经济学家讲中国的改革大势。那本来就是一个刚刚从意识形态的僵硬体制中苏醒过来的国家,人们习惯于上级给自己提供一个学习的典型,而他往往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人格与智慧均趋完美的“高大全”,步鑫生不幸陷入到了这样的偶像陷阱之中。

既然是“神话”,所有的上级部门当然希望它持续放出光芒,不断地提供经验让全国人民学习。衬衫厂原本以款式和花样取胜,而这种优势很难被稳固下来,于是,在领导和专家们的谋划下,一个“步鑫生服装生产托拉斯”的创意油然而生,裁缝出身的“步典型”当然对“托拉斯”一词闻所未闻,好在有领导们的推波助澜。很快,在专家们的建议下,步鑫生提出新上一个西装厂和印染厂,使面料、衬衫、西装、领带实现“一条龙”生产。他的设想立刻得到了上级部门的热烈支持,在当时,对步鑫生的支持就是对改革的支持,没有人敢于怠慢。他的项目没有经过可行性论证就得到了批准,并且从一开始的年产8万套增加到30万套的规模——应该说,耀眼的典型光环确实让步鑫生获得了一个别人根本不敢奢望的发展机遇。不过,他显然并不懂得如何掌握。在日后的一次访谈中,他对人说,“当时我有一个错觉,既然是党中央把我树为了典型,肯定是不会让我倒掉的,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呢?”这种想法让步鑫生在后来的两年多里,渐行渐远。

有一次,他去外地做报告,一个建筑承包商要求承建西装车间,他爽然承诺。当厂里的助手对此人资质提出疑问时,他火冒三丈:“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谁知这个承包商真是个骗子,车间盖到第二层就出了质量问题,不得不炸掉重建。又一次,上海郊区的一家领带厂聘请步鑫生当顾问,他慷慨应允买进13万条领带,为这个厂解决“困难”。而这时,他的工厂里也正积压着10多万条领带,一年多后,他无力付款只好赖账。对方把海盐衬衫厂告到法院,最后用一辆运货的大卡车抵债了事。海盐衬衫总厂到1985年就难以为继,西装厂项目久拖未成,原本就缺乏决断力和沟通能力的步鑫生束手无策,而上级领导似乎也找不出好的治厂良策。改革典型与市场化的裂缝越来越大。到1987年,工厂亏损444万元,这对于一些县级小厂来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步鑫生被送到浙江大学去学习企业管理,省里还免去了工厂的一切税赋。

步伐已乱的步鑫生此时表现得毫无章法,在西装厂的项目未有了断的情况下,他突然又提出要建一个牛仔布厂,对外加工的服装每套成本七元多,他只收加工费三元多。他听说X光复印很流行,便又兴办了一个复印社,结果效益全无。到山穷水尽之际,他又出了一个奇招,宣称武原镇上的居民谁出1 000元,就可以进厂当工人,结果还真凑起了一笔不小的钱,可是生产出来的西装却销路糟糕,只好就地削价叫卖,结果镇上的“喝茶老爹、打渔翁和杀猪郎”都穿上了步氏西装。到1987年11月,海盐衬衫总厂负债1 014.48万元,亏损268.84万元,而这个厂的资产总额仅1007.03万元。资不抵债,实际上已经破产。1988年1月,浙江省一个调查组在职工中做民意测验,96%的职工认为步鑫生不能胜任,1月15日,他被免去厂长职务。这自然再成轰动新闻。统一配发的新闻消息稿的标题很长——“粗暴专横、讳疾忌医。步鑫生被免职。

债台高筑的海盐衬衫总厂正招聘经营者”,记者严厉地写道:“步鑫生在成绩、荣誉面前不能自持,骄傲自满、粗暴专横,特别是不重视学习党的方针政策,现代化管理知识贫乏,导致企业管理紊乱,亏损严重,资不抵债……步鑫生讳病忌医、至今仍不觉悟,辜负了党和人民和期望。”那个把步鑫生推向全中国的新华社记者童宝根又发表了《步鑫生沉浮录》,对之进行多方面的解剖。有意思的是,一向与新华社步调一致的《人民日报》此次唱起反调,它发表了《一人沉浮,千夫评说》,对步鑫生的免职及相关报道提出责难。很快,这场笔墨官司演变成人们对“改革典型”的反思,步鑫生的沉浮让人清晰地看到,过去那种树典型的政治化做法根本不适应市场化的要求,它不仅使“典型”自身陷入疯魔,也让当政者非常尴尬。

自此之后,宣传部门对企业家典型的宣传便显得小心翼翼起来,这倒可以算是“步鑫生神话”的一个预料未及的遗产。免职后的步鑫生,如敝屣被弃。他出走浙江,到北京办厂三月,不成,再北漂辽宁盘锦,后来,甚至还去过俄罗斯。很快,他被人淡忘。1990年7月,曾去衬衫厂参观过、后来与步颇有交情的鲁冠球得知步鑫生心力交瘁,旧病复发,正一人孤居北京,便派人北上,并写去一张便条:“事已到此,病有医治,事有人为,老天会怜惜,不必多虑。望你有时间南行一趟。”9月,怀揣一叠医院发票的步鑫生到萧山,他对年幼十岁的鲁戚然道:“咱们是靠办厂子吃饭的,离了这一点,真的一钱不值。”鲁冠球后来说,这句话如刀削斧凿,深深刻在了他的潜意识中。

此后两年多,鲁冠球按月给步鑫生寄去500元的生活费,直到他四处漂泊,失去音讯。1993年,年过60岁的步鑫生被一个名叫张斌的26岁青年人邀到秦皇岛创办以他名字命名的步鑫生制衣公司,此时的“步鑫生”已成一个时而唤起人们某种追忆的历史名词。步鑫生最后一次出现在公开场合,是1998年11月,他以步鑫生集团有限公司总裁的身份,去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参加了亚太经济合作会议的工商界高峰会。据说他为自己的集团设计了一个经营口号“有私奉献,好高务实”。1999年,步鑫生和“海盐衬衫厂的兴衰”被编成一个1 300字的案例出现在当年度“清华大学MBA考前辅导班管理模拟试题”上,三年后,这所大学的一位管理学教授说:“步鑫生的那个管理案例,我们快要淘汰了。毕竟,离现在太远了。最近几年,我们的案例库更新很快。”“最后的神话”光芒褪尽,凝成一枚虽不甘心却终被淡忘的“改革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