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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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 (2)

现在已经是富豪的宗庆后当年就是在乡下“插队落户”,为了回到城里,他恳请在一间区校办工厂上班的母亲提前退休,她把这个岗位让给了儿子,后者骑着三轮车到各个学校的门口卖练习簿和铅笔,筹足了一点钱后他创办了娃哈哈儿童保健品厂,现在它已是中国最大的饮料公司。在刚才,我提到了“一群小人物”,也许没有别的称谓更适合这一群改造历史的人们。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将在历史上扮演一个如此重要的角色。一位温州小官吏曾慨然地对我说,“很多时候,改革是从违规开始的。”谁都听得出他这句话中所挥散着的清醒、无奈和绝然,你可以反驳他,打击他,蔑视他,但你却无法让他停止,因为,他几乎是在代替历史一字一句地讲出上述这句话。从一开始,我就决定不用传统的教科书或历史书的方式来写作这部著作,我不想用冰冷的数字或模型淹没了人们在历史创造中的激情、喜悦、呐喊、苦恼和悲愤。其实,历史本来就应该是对人自身的描述,司马迁的《史记》在这方面是最好的借鉴,它应该是可以触摸的,是可以被感知的,它充满了血肉、运动和偶然性。我想多写一点人的命运。我真的找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例子。

1978年,高考恢复,上百万青年如过江之鲫般地涌向刚刚打开大门的大学,华南理工大学的无线电专业便招进了几十个年龄相差超过20岁以上的学生,其中3位是李东生、陈伟荣、黄宏生。十多年后,他们三人分别创办了TCL、康佳和创维,极盛之时这三家公司的彩电产量之和占全国总产量的40%。也是1978年前后,从湖南和四川的监狱里先后走出了两个当地口音很重的男人,他们一个叫杨曦光,一个叫牟其中,他们入狱是因为他们分别写了一个同题的万言书《中国往何处去》而被打成反革命。在向来崇尚忧国论道的湖南和四川,他们是公认的“地下青年思想家”,是时刻准备用热血去唤醒迷乱中的祖国的大好男儿。这是两个如此相似的男子。杨曦光出狱后就参加了全国高考并一举登榜,3年后他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再两年考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博士研究生,他后来改名杨小凯,成为中国经济学界的代表人物,他用模型、数据和十分尖利的思想在理性层面上一次又一次地拷问年轻时提出过的那个问题,在2004年,皈依基督教的他离开人世。

而牟其中则走上了另外一条更惊心动魄的道路,他出狱后当即借了300元,创办了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随后的10年里他通过“罐头换飞机”等手法迅速暴富,竟成为最早的 “中国首富”之一,他的政治热情从来没有丧失过,反而在首富的光环下越来越浓烈,终而他在年过50之际再度入狱,至今还在武汉的监狱中日日读报,有时还写出一两封让人感慨万千的信件来。这样的关于命运的故事将贯穿在整部企业史中。在我看来,企业史从根本上来讲就是企业家创造历史的过程。只有通过细节式的历史素描,才可能让时空还原到它应有的错综复杂和莫测之中,让人的智慧光芒和魅力,以及他的自私、愚昧和错误,被日后的人们认真地记录和阅读。在1978年到2008年的中国商业圈出没着这样的一个族群:他们出身草莽,不无野蛮,性情漂移,坚忍而勇于博取。

他们的浅薄使得他们处理任何商业问题都能够用最简捷的办法直指核心,他们的冷酷使得他们能够拨去一切道德的含情脉脉而回到利益关系的基本面,他们的不畏天命使得他们能够百无禁忌地去冲破一切的规则与准绳,他们的贪婪使得他们敢于采用一切的手法和编造最美丽的谎言。他们其实并不陌生。在任何一个商业国家的财富积累初期都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人群,而且必然会出现这些人。我相信,财富会改造一个人,如同繁荣会改变一个民族一样。在书稿整理的某一个夜晚我甚至突然生出过一个很怪异的感慨:我很庆幸能生活在这个充满了变化和激情的大时代,但是说实话,我希望它快点过去。在过去20多年里,中国市场上存在着三股力量:国营公司、民营公司、外资公司。在我看来,一部中国企业历史,基本上是这三种力量此消彼长、相互博弈的过程,它们的利益切割以及所形成的产业、资本格局,最终构成了中国经济成长的所有表象。在很大程度上,民营经济的萌芽是一场意外,或者说是预料中的意外事件。

当市场的大闸被小心翼翼地打开的时候,自由的水流就开始渗透了进来,一切都变得无法逆转,那些自由的水流是那么的弱小,却又是那么的肆意,它随风而行,遇石则弯,集涓为流,轰然成势,它是善于妥协的力量,但任何妥协都必须依照它浩荡前行的规律,它是建设和破坏者的集大成者,当一切旧秩序被溃然推倒的时候,新的天地却也呈现出混乱无度的面貌。20多年来,中国公司一直是在非规范化的市场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数以百万计的民营企业在体制外壮大,在资源、市场、人才、政策、资金甚至地理区位都毫无优势的前提下实现了高速的成长,这种成长特征,决定了中国企业的草莽性和灰色性。我将用相当多的篇幅记录著名跨国公司在中国的成长轨迹,它们是一股根本不可能被绕过的势力,在某种程度上,自它们进入中国市场的那一天起,它们便已经是中国企业,在将近30年的时间里,这些外国公司在中国的起伏得失本身又是一部很有借鉴价值的教案。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最早进入中国的是以松下、索尼、东芝为代表的日本集团,松下幸之助是第一个访问中国的国际级企业家,而东芝在中央电视台的“TOSHIBA TOSHIBA,大家的东芝”让人至今难忘,这与当时日本公司在全球的强势是密不可分的。至今,在各项利益密集的领域,外资的力量以及其经理人群体的智慧仍然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经济及政策的走向。与此同时,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中国的商业变革是一场由国家亲自下场参与的公司博弈,在规律上存在着它的必然性与先天的不公平性。也许只有进行了全景式的解读后,我们才可能透过奇迹般的光芒,发现历史深处存在着的那些迷雾,譬如,国家在这次企业崛起运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为什么伟大的经济奇迹没有催生伟大的公司?中国企业的超越模式与其他超越型国家的差异在哪里?我们才可能在为经济增长率欣喜的同时,观察到另外一些同等重要却每每被忽视的命题,如社会公平的问题,环境保护的问题,对人的普遍尊重的问题。在这种框架性结构之外,我还尝试论证,在商业史上,并不是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必然的。

如果当年联想的倪光南和柳传志没有反目成仇,联想有没有可能就走上另一条更具技术色彩的道路?如果张瑞敏和他的团队早早地成为了海尔集团的资产控制者,也许他就不会让海尔的资本结构如此繁杂,海尔的成长轨迹或许会更透明和清晰一些?如果没有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的突然出现,中国政府很可能着力去培育日韩式的财团型大公司,那么,中国公司的成长版图会不会全然改变?如果你认为这些设问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你可能就无法体味到历史的内在戏剧性。我还将在日后的写作中证明,在这个至今充满神怪气质的地方,以下描述已经被一再地证实:任何被视为奇迹的事物,往往都很难延续,因为它来自一个超越了常规的历程,处身其中的人们,因此而获得巨大利益的人们,每每不可能摆脱那些让他们终身难忘的际遇,他们相信那就是命运,他们总希望每次都能红运高照,每次都能侥幸胜出,最后,所有的光荣往往枯萎在自己的光环中。任何貌似理所当然的神话,往往都是不可信的,越是无懈可击,往往越值得怀疑。我们从来相信,事物的发展是粗劣的,是有锋芒和缺陷的。

当一个商业故事以无比圆滑和生动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首先必须怀疑,而所有的怀疑,最终都会被证明是正确的,或者至少是值得的。中国企业界是一个迷信奇迹的商业圈,但是30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这个圈子里的人们开始重新思考超常规所带来的各种效应。真相如水底之漂,迟早会浮出水面。我甚至相信,在企业界是存在“报应”的。四企业史写作使我开始整体地思考中国企业的成长历程。这是一个抽丝剥茧的过程,这过去的30年是如此的辉煌,特别对于沉默了百年的中华民族,它承载了太多人的光荣与梦想,它几乎是一代人共同成长的全部记忆。

当我感觉疲惫的时候,我常常用沃尔特·李普曼的一段话来勉励自己,这位美国传媒史上最伟大的记者在他的70岁生日宴会上说:“我们以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的探求为己任,我们去推敲、去归纳、去想象和推测内部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它的昨天意味着什么,明天又可能意味着什么。在这里,我们所做的只是每个主权公民应该做的事情,只不过其他人没有时间和兴趣来做罢了。这就是我们的职业,一个不简单的职业。我们有权为之感到自豪,我们有权为之感到高兴,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李普曼说得多好——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我想我是快乐的。自从2004年的夏天决定这次写作后,我便一直沉浸在调查、整理和创作的忙碌中,它耗去了我生命中精力最旺盛、思维最活跃的一大块时间。一个人要让自己快乐其实是一件不难的事,你只要给自己一个较长时间的目标,然后按部就班地去接近它,实现它。

结果如何,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你会非常的单纯和满足。每当月夜,我便孤身闯入历史的迷雾。我的书屋正对着京杭大运河,河水从我窗下流过,向西三公里拐过一个弯,就是运河的起点处——拱宸桥。这一线河水向北蜿蜒,在日升月落间横贯整个华北平原,最后进入北京城,到积水潭、鼓楼一带戛然而至,710年来,世事苍茫,却从来没能阻挡过它的无言流淌。20多年前,杭州段运河清澈可见游鱼,20多年来,楼宇日见林立,水体终而浑浊,现在,当地的政府突然又回过头来搞运河的治理,想要把它开发成夜游江南的一个景点去处。此刻,我正在写作这篇文字的时候,窗下正有拉物品的夜航船隆隆地驶过。据说过了今年,这些水泥船因为噪声太大影响两岸居民而不能在运河里夜行了。我的思绪便常常在这种貌似相关实则相去万千的时空中游荡,法国人罗兰·巴特曾经说过一句很妙的话,“我对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以及历史的本质始终迷惑不解。”写作当代史的快感和诡异,便全部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