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激荡三十年(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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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979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4)

傻子是资本家,说了谁也不信,但用理论一套却还真是的。在鲜活的现实面前,“经典”终于显出它的苍白和尴尬来。如果年广久的傻子瓜子应该被清除的话,那么,“家庭副业”怎么能够发展得起来?难道所有的工厂人数都必须控制在7个人之下?“傻子”出的这道难题,让全中国的理论家们争辩得面红耳赤。事实上,在当时中国,年广久绝非孤例。对于刚刚开业的10万工商户来说,雇工数量是否应该限制,到底能不能超过八个,已经从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直接衍变成了实际难题。在广东高要县,一个叫陈志雄的农民承包了105亩鱼塘,雇长工一人,临时工400个工日,当年获纯利一万多元,这在当地引起一阵激辩。

在广州,一个叫高德良的个体户,下海创办“周生记太爷鸡”,做了不到半年就雇了六个帮工,被社会上指责是剥削,他很不服气,写了一封长信上书中央领导人,反映放开雇工等问题。1979年底,任仲夷到广东任省委书记,发现广东的个体户相当多,雇工十几个,二十几个,甚至几百个都有。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办?他也很苦恼,当时就要广东社科界“好好研究”。这场大辩论要一直持续到1982年,年广久的瓜子工厂已经雇工105人,日产瓜子9 000公斤,赚的钱据说也过100万元了,关于“个体户到底雇几个人算是剥削”的争论却是尘埃未定。这时候,邓小平出来讲话了。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的一次讨论会上,邓小平建议对私营企业采取“看一看”的方针,他当时便举到了年广久的例子。年广久因邓公一言而名留中国改革史。而在对待民间企业的政策上,这仅仅是第一道撕开的小口子,一道很小很小的,却决定了中国企业命运的小口子。在政策上,真正去掉对雇工数量的限制,还要等到1987年,在那一年的中央5号文件中,私营企业的雇工人数才被彻底放开。

这一年,写出了《日本,世界第一》的美国人傅高义跑到了广东,他发现,一大批的小工厂正在这里悄悄地、大面积地兴起,他们的创办人竟绝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而他们办工厂的形式被当地人称为是“三来一补”。所谓“三来一补”,指的是工厂的产品样式、原料和设备均由境外运来,生产出来的产品再以补偿贸易的方式出口,内地劳工和政府收取一定的加工费。全国第一家“三来一补”工厂是1978年8月创办于顺德县的大进制衣厂,第一年港商支付的加工费是80万港币。这种形式在珠江三角洲一带迅速蔓延开来。它依靠港商解决了原料、技术和市场渠道问题,成为南方工业兴起的主要模式。而有意思的是,这些创办工厂的港商大多数是当年的偷渡客。据傅高义的记录,“东莞官员估计,与香港签订的合同中,约有50%是与原来的东莞居民签订的。很显然,广州的省政府与它下属的县级政府在对待偷渡客的问题上产生了微妙的差异。

”这一年,广东省的报纸上充斥着打击偷渡客的各类新闻,12月,省政府还通过了一个《关于处理偷渡外逃的规定》,对偷渡未遂者的处罚相当严厉,而同时,在珠江三角洲的一些县市,地方官员则开始欢迎早年的偷渡客回乡办工厂。特别是在东莞、中山等县,大量的“三来一补”项目都是当年的逃港者回来办的。一位东莞干部对前来采访的傅高义说:“十年前我的主要职责就是防止偷渡和拘扣偷渡犯,过去我们把他们当做坏人,但现在我们认为他们富有冒险精神,才能出众,与那些留下来的老实农民不一样。”为了提高政府的效率,也是在这一年,东莞县政府设立了一个叫做“对外加工装配办公室”的机构,宣称“一个窗口对外,一个图章办事”,港商在这里签一个合同,顶多个把小时,这在当时中国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这个全国独一无二的机构一共设了十年,东莞的工厂数目年年猛增,从1978年到1991年,东莞引进外来资金17亿美元,为全国县级城市之冠。

在70年代的最后一个年份,中国人开始从革命的狂热中醒来,贫穷如一根芒刺穿透刚刚复活的肌肤,让人感觉疼痛。在南方的福建,一个叫舒婷的女诗人以更委婉的手法写出了人们对摆脱贫困的渴望:我是贫穷/我是悲哀/我是你祖祖辈辈/痛苦的希望呵/是“飞天”袖间/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祖国呵!《经济学人》在年终报道中统计说:“在经过了20年的匮乏后,北京的各项指数开始疯长。1979年,中国制造了3.34亿条麻布口袋,8.5亿个白炽灯泡,18.6万辆摩托车,130万台的电视机产量更是比1978年增长了157%。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中国的通货膨胀率达到5.8%,因此中国政府承认一些人的实际收入事实上下降了,但是国有企业的工人和干部的收入平均增长达到了7.6%。”一位叫H·詹森的欧洲人回到了上海,35年前他在这个远东最大的殖民城市度过了童年,他的父亲是丹麦化学工程师,母亲是俄国人,如今他看到的上海是一个处处遗留着殖民地痕迹的城市。

“在毛泽东发起‘文化大革命’的上海,已经没有一张毛泽东画像,没有一个人提及政治。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商品、进口、美国人是否真的人人都有轿车。”一个物质化的年代到来了。1979年12月31日,方脸瘦高的四川万县人牟其中被释放出狱,四年前他因为写了一篇《中国往何处去》的长文而被打成反革命,据说最初已经内定为死刑,后来案子一拖再拖才没有真的判下来。这年下半年,四川开始清理“文革”的冤假错案,牟其中等人被宣布无罪释放。他没有回到县玻璃厂继续当他的烧炉工人,而是在出狱一个月后,向人借了300元钱,成立了一个“万县市江北贸易信托服务部”。这时候,他已经是将近40岁的人了,19岁那年,他曾经填过一阕《虞美人》,词曰:“九人踏雾入山来,重登太白岩。一层断瓦一层草,不似当年风光一般好。垣颓柱斜庙已败,何须再徘徊。愿去瑶池取玉柱,莫道大好河山无人顾。”好一个“莫道大好河山无人顾”,写得如此好词的牟某人终非池中物,他的一腔少年意气在政治理想上空掷二十载,现在却要一股脑儿地宣泄到商业大海中了。“牟其中的年代”果然很快就要到来了。

【企业史人物】“傻子”年之久邓小平一共三次提到过这个安徽“傻子”。第一次是1982年,他让年广久一言成名。第二次是1987年。到1992年南巡期间,邓小平第三次提及年广久,可见这个“傻子”在邓公心目中的象征意义之大。在被邓小平点名后,年广久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这个只会写五个字(分别是“年广久”和“同乙”)的小贩被誉为“中国第一商贩”。在随后的十多年里,每逢改革风云变幻,他的际遇便会随之跌宕摇摆。1986年春节前,傻子瓜子公司在全国率先搞起有奖销售,并以一辆上海牌轿车作为头等奖,三个月实现利润100万元,但好景不长,中央下文停止一切有奖销售活动,年广久阵脚大乱,公司血本无归。1989年底,私营经济再度成为灰色名词,芜湖市突然对年广久的经济问题立案侦查,罪状是他在与芜湖郊区政府联营期间“贪污、挪用公款”。年广久是一个文盲,看不懂按会计制度制作的规范的账本,于是企业里的财务自是一本糊涂账。

他说:我只要知道进腰包多少钱,出腰包多少钱就行了。这个案件一直拖了两年,1991年5月,芜湖市中院判决,年广久的经济问题不成立,却因犯有流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三年。据年广久自己说,在法庭调查中,法官问他:你是否以解决工作为名,奸污过10名女工?他回答:不是10个,是12个。他后来对记者说:你给我凑足大满贯,我不如给你凑一打。1992年,邓小平在南方一点他的名,一个月后他就被宣布无罪释放。年广久结婚四次。1987年,50岁的他同一个20出头的年轻女大学生第四次成亲,演出了一幕惊世骇俗的情感剧。在当时,他的婚姻成为人们鄙视暴发户的一个公证。年广久有了钱后,很希望邻里乡亲社会公众另眼看他。他想通过仗义疏财换取社会对他的尊重。

在儿子上中学时,经班主任介绍,他准备给学校捐一笔奖学金,当学校就此进行讨论时,许多老师提出异议:给优秀学生颁发“傻子”奖学金,这不是往学校脸上抹黑吗?年广久一直习惯于家庭作坊式的劳作,一直到50多岁,他都打着赤膊亲自上阵,在烧得通红的大铁锅前炒瓜子。当市场一大,他就忙不过来。瓜子不够卖时,他就到其他作坊收购,装入自己的包装袋,结果因为质量参差不齐而品牌大损。他的长子年金宝这样评价他的著名父亲:他当时之所以出名,是靠新闻炒起来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全国都在找典型,碰巧让他撞上了。他个性天不怕、地不怕,得罪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