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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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945年:接收之乱 (4)

卢作孚的战后扩张计划也很庞大。当时,加拿大政府为了防止战后生产萎缩,通过了一个《输出信用保险法案》,由政府为外商担保,向加拿大银行贷款,用以订购该国的工业产品。卢作孚向加拿大订购6艘大型客货轮和12艘中小型客货轮,并因此申请到加拿大三家银行的贷款1 500万加元。这一贷款同样需要得到民国政府的担保。因为卢作孚的声望实在很高,蒋介石在他的申请报告上亲笔签字批准,可是行政院和交通部却提出了条件,要求民生将所订购的轮船抵押给政府,在偿清贷款之前这些轮船归政府所有,由政府租给民生使用。这一额外的条件显然埋有伏笔,在日后,政府很可能利用经济危机或信贷紧缩的办法,逼迫民生还钱,进而控制其股份。这一手法并不鲜见,卢作孚当然不从。他转而向美国买了十多艘退役军用船只,这些船虽然售价便宜,但是改装费是船价的几倍,卢作孚迫于无奈,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他还跟民营的金城银行合资成立了一家轮船公司,用银行的钱购进三艘新船。民生的加拿大贷款案一拖再拖,后来还是达成了,但是,等这些船交付的时候,已经是兵荒马乱的1948年底了。

民生公司无法从政府那里得到支持,国营的轮船公司却格外滋润。政府控股的轮船招商局成为接收大战中的唯一赢家,它把日伪的所有轮船及码头设施全数吃下。抗战时,民生船只近3万吨,官营轮船招商局只有2.3万吨,其中实际航运的不过0.18万吨。到1947年,轮船招商局的吨位已跃升到了34万余吨,完全垄断长江下游和沿海运输业务,而为抗战付出巨大牺牲的民生公司只有5万余吨。此时担任招商局经理的正是几年前与陈仪一起祸闽被陈嘉庚驱走的“先烈侄子”徐学禹,他竟扬言要“吃”掉民生。这一次,从不发火的卢作孚也无法控制愤怒,他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当面痛斥徐学禹。他还通过23位参政员在参政会上提案,“招商局应加入民间资本,改组为民营轮船公司,使能与其他民营轮船公司平等分配航线范围,以发展我国航业”。此议理所当然地被宋子文否决。为了表达对民生的“尊重”和补偿,政府拨了几艘登陆艇给卢作孚,卢作孚不无怨气地说:“其实,这东西男不男,女不女的,改装都不好改,现在还放着没动。”

荣家碰到的情况更荒唐。战争一结束,被压抑了八年的荣家顿时觉得翻身之日到了。1945年10月,荣德生的二儿子荣尔仁向行政院递交了《接收日本纱厂及人造纤维厂的建议书》,提出在中国的日本纺织厂应予接收,“分配给在战时受到损失并在后方作出贡献的厂,按损失的程度,给以赔偿”。他还拟出了准备接办的日商纱厂名单,纱锭总数约30万锭。谁知在那时,宋院长正一门心思地筹建他的中国纺织建设公司,荣尔仁的建议书当然不被采纳。仅仅一个月后,行政院就决定所有敌伪纱厂全部改为国营。荣德生以老资格实业家的身份向政府上书,他忧心忡忡地写道:“日本纱厂接收后,全部改为国营,亦是与民争利,以后民营纱厂恐更将不易为也。若论国家经济,统治者富有四海,只需掌握政权,人民安居乐业,民生优裕,赋税自足……若措施一差,误入歧途,虽千方百计,终难平稳。因知富强非难事,只在用之当与不当耳。能用民力,不必国营,国用自足。不能使用民力,虽一切皆归官办,亦是无用。因官从民出,事不切己,徒然增加浪费而已。余近见政府措施孽谬,有失民心。”荣德生的这段表述可圈可点,至今仍是普世道理,可惜不为当政者闻。

可笑的是,荣家想从接收大战中分一杯羹的梦想落了空,而他们原有家产的收回也费尽了心力。申新一厂、八厂在战时被日本人强占,很多设备被拆装到了日商丰田纱厂。国民政府在接收时全当敌产没收,并入中纺建,再不返还荣家。福新三厂、六厂也同样被日本人占有,接收乱景期间,其粉麦粮仓被粮食部特派员全部接收散卖,到返还时只剩下两个空荡荡的厂房。申新四厂在战时迁移到汉口,日军陷城后未及搬走,在那里留有2万纱锭和400台织布机。当荣家派人前去收回时,发现联勤总部的第二修理厂已经在那里开工了,厂房里的所有纺机早被当做敌产没收。荣德生很感慨地说:“接收手续之烦,过于创建……层层推诿,官说官话,不顾民瘼,比之日人,不相伯仲。数年之间,变质至此,大可慨叹。”其失望之情跃然纸上。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桩对荣家来说更惊心的事情,那就是70高龄的荣德生遭到了绑架。事发1946年4月25日,荣德生在去江西路总公司的路上,被三个冒充为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绑匪掳走,绑匪开价100万美元。荣德生被绑票,新闻轰动全国,蒋介石震怒,下令限期破案,淞沪警备司令李及兰因此引咎辞职。34天后,荣德生以50万美元被赎回。又过了37天,警备司令部宣告破案,15人被捕,其中8人被判处死刑。荣家为救老爷子四处打点,先后又花去60万美元。荣德生还亲自登门向指挥破案的军统局老牌特务毛森致谢,送上金表一只、金笔一对。毛森因本案声名大噪,后来当上了上海市警察局局长。数十年后,根据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处有关人士的回忆,荣案幕后的主导者不是别人,正是毛森自己。

企业家在战后的遭遇宛若一部辛酸史。八年前,从东南沿海随国民政府千山万水迁至大后方的企业大多成了无人照顾的“弃儿”。1945年8月,因为实在不堪压迫,130名内迁工厂代表集体到行政院请愿,要求给予贷款、协助复员。宋子文在接见他们时轻描淡写地说:“中国以后的工业,希望寄托在美国的自动化机器上,你们这批废铜烂铁,济得什么事呢?”闻者顿时手脚冰凉。

到1946年的5月,368家迁到陪都重庆的企业只有3家迁回了东部,却有349家已经歇业。那些被国营化的企业也是复苏乏力。经济部承认,到1947年,从日伪接收过来的2 411个工业企业,只有852个实际上恢复了生产。

工业萧条导致了两个严重的后果,一是失业人口大量增加,二是通货膨胀持续高烧。国民党政权自执政以来,就对农村改革缺乏热情和经验,其支持者主要来自城市,而现在,城市工人也站到了这个政权的对面,工人罢工此起彼伏。苏珊娜·佩珀教授在《剑桥中国史》中披露,在抗战开始前的1936年,全国有记载的罢工及劳资争议为278起,可是十年后的1946年,光上海一地所记载的罢工及劳资争议总数即达1 716起,到1947年,这个数字更上升到2 538起。佩珀教授进而写道:“国民党政府经常指责工人闹事是共产党职业鼓动家促使的,然而,这些争论问题是现成的,任何人都可有效地加以利用。”

1946年5月5日,国民政府从重庆还都南京,蒋介石的声望在此刻达到巅峰,可是,随着治理无度以及种种政策的失误,很快让人大失所望。

在种种景象中,最让人诟病和愤怒的,是官僚资本集团的暴富。人们发现,赶走了一个贪婪的孔祥熙,等来的却是一个更霸道的宋子文。民怨郁积,终成沸腾之势。1947年一开春,全国就爆发了一场“驱宋运动”,冲在最前列的仍是那个脾气暴烈的“五四老青年”傅斯年。

1947年2月15日到3月1日,傅斯年连续在《世纪评论》和《观察》杂志上发表三篇讨宋文章,国内舆论为之激荡。这三篇文章分别是《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宋子文的失败》、《论豪门资本之必须铲除》。傅斯年痛骂说:“古今中外有一个公例,凡是一个朝代,一个政权,要垮台,并不是由于革命的势力,而是由于它自己的崩溃。有时是自身的矛盾、分裂,有时是有些人专心致力,加速自蚀运动,唯恐其不乱,如秦朝‘指鹿为马’的赵高,明朝的魏忠贤,真好比一个人身体中的寄生虫,加紧繁殖,使这个人的身体迅速死掉。”在历数了宋子文的种种恶行后,傅斯年表示自己“真愤慨极了,一如当年我在参政会要与孔祥熙在法院见面一样,国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他真该走了,不走一切垮了。当然有人欢迎他或孔祥熙在位,以便政府快垮。‘我们是救火的人,不是趁火打劫的人’,我们要求他快走。……不然,一切完了!……国人不忍见此吧?便要不再见宋氏盘踞着”。

傅斯年对宋子文式的官商进行了深刻的挞伐,他称宋子文有着“无限制的极狂蛮的支配欲”,通过中国建设银公司,经营或收买下戚墅堰电厂、首都电厂、既济水电公司、淮南煤矿、鄱乐煤矿等厂矿,变“国营”为“宋营”。他尖锐地指出,不能说宋子文身上一点儿没有“都市性、现代性、民主性和世界性”,但他明显多了些虚伪、自私和霸道。傅斯年写道:“他的中国文化,请化学家把他分解到一分子,也不见踪影的。至于他的外国文化,尽管英国话流畅,交些个美国人(有美国人说,看他交往的是些什么美国人,便知道他是什么人)是绝不登大雅之堂的……说他不聪明吧,他洋话说得不错,还写一笔不坏的中国字(我只看到报载他的签名),说他聪明吧,他做这些事,难道说神经有毛病吗?”他因而认定,在宋子文的身上更集中地反映了旧中国“官僚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共生现象”。

读傅斯年这三篇充满了火药味的战斗性文章,让后人十分震撼,其用词之尖刻趋于极致。他甚至直接把孔宋二人比做蒋介石的“胯下之物”——“虽皆为介公之‘老二’,是胯下的‘双扇活宝贝’,然而却又是对头”。这几乎是连“最高领袖”也一锅骂了进去。他还生动地比较了这两个当世最大官商,说“两家的作风不尽同。孔氏有些土货样色,号称他家是票号‘世家’,他也有些票号味道,尤其是胡作非为之处。但‘世家’二字,我曾打听他的故人,如严庄监察使,那就真可发一笑了。这一派是雌儿雏儿一齐下手,以政治势力,垄断商务,利则归己,害则归国,有时简直是扒手。”而宋氏作风又不一样,“他的作风是极其蛮横,把天下人分为两类,非奴才即敌人。这还不必多说,问题最重要的,是他的无限制的极狂蛮的支配欲,用他这支配欲,弄得天下一切事将来都不能知道公的私的了……这还不能算完,今天我们要觉得晋惠帝不愚,因为他听到公园里蛤蟆声,他问是公的私的。今天一切事都引不出公的私的”。

傅斯年写道:“孔宋失败的一个原因,由于他们的‘清廉’程度,孔则细大不捐,直接间接;宋则我生你死,公私一齐揽络来把持。前者贪欲过于支配欲,后者支配欲过于贪欲。虽然形状这样不同,而有好多相同之点,我今天只说一件,就是两个人绝对是以买卖为灵魂的,绝对相信他所相信那一种形态的自由买卖,尤其显著的色彩是自由在己,买卖在公……孔宋二氏这样一贯的做法,简直是彻底毁坏中国经济,彻底扫荡中国工业,彻底使人失业,彻底使全国财富集于私门,流于国外……唐朝的秕政,是和黄巢相辅而行的,明朝的秕政,是和张(张献忠)李(李自成)相辅而行的。今天孔宋二氏之流毒,是共产党莫大的本钱。还是先检讨一下自己吧!”

傅氏坚决主张由政府公开没收或征用孔宋两家吞公营私的非法财产,“总而言之,借用两家财产,远比黄金拢回法币多,可以平衡今年预算。所以要征用,最客气的办法是征用十五年,到民国五十一年还他们本息,他们要的是黄金美钞,到那时都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