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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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875买办与商战 (2)

开平矿务局从筹建到投产,非常顺利,这一切俱得力于唐廷枢的精于管理。他在引进设备之前,对煤矿资源进行了仔细的勘察、化验和计划;订购机器则根据开平的矿山地势,力求实用;在聘请国外工程师时,更是亲自面试,务求来者有真才实学。便是在建矿的过程中,为了运送煤石,唐廷枢在李鸿章的默许下,主持修筑了从煤厂到丰润县胥各庄的第一条“国产”铁路。

在唐廷枢的精细经略下,开平矿务局于1881年出煤,日产约为300吨,第二年总产3.8万吨,到1899年,产量增至77.8万吨,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煤矿基地。从一开始,开平矿务局就与日本公司展开了天津市场的争夺战。当时日本煤炭在天津占据绝对优势,唐廷枢利用地利之便,以廉价杀之。据海关记载,1881年,天津进口日煤1.74万吨,开平煤入市后,进口日煤当年即减为0.54万吨,三年后又降为566吨,市场基本为中国企业所控制。

招商局在长江航运上的两大国际对手,一是美商旗昌;还有一个劲敌是英商太古,太古轮船公司的总买办就是晚清“四大买办”中的另外一个香山人郑观应(1842~1922)。郑观应后来也被招揽进了招商局。在近代史上,此公不但以善于经营出名,更是一个堪称伟大的维新思想家。

郑观应是唐廷枢的姻亲,与徐润是“两代相交近百年”的世交,其叔父等人也为多家洋行的买办。少年时,郑观应就游历过越南、泰国和新加坡等地。17岁那年,他也跟很多同乡一样,到上海宝顺洋行做了一名学徒。到1873年,英商太古洋行创办轮船公司,年轻的郑观应被延聘为总买办。他很有经营谋略,曾经总结出办好轮船公司的十条经验,其中包括用人得当、加速船运周期、降低能耗、多揽客货等等。为了降低能耗和运输费用,他购买的轮船均为烧煤少、行驶速、装货多的新式轮船。在他的经略下,太古轮船公司后来居上,发展得极为迅速。据他自称,“当太古开办之时,只有旧船三艘,力与旗昌争衡,尚属得手,所以逐年添船,获利更厚。”在唐、徐经营招商局的初期,他们的重要对手就是同乡郑观应。

一个很隐秘的事实是,当初唐廷枢为招商局招股,竟暗中说动郑观应出钱入了股,因此,郑观应也是招商局的一个股东。就在旗昌被击溃的1877年,郑观应与太古的合同也正好到期了,唐廷枢竭力拉拢郑观应入局,太古方面出高价挽留,郑观应再三考虑,还是续签了五年雇用合同。在他与唐廷枢的协商下,招商局与太古签订了“齐价合同”,从而以“双寡头”的方式垄断了长江航运,两家公司的利润因此连年大涨。

很快到了1881年,郑观应的五年合同期眼看又满了。招商局又打起这位经营奇才的主意,这回是李鸿章亲自出马,他向朝廷上奏恳请将郑观应“一门好善”的事迹载入广东省志和县的县志以示表彰。奏片刚刚写好,盛宣怀就马上抄录了副本寄给郑观应。这对于郑氏家族实在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郑观应自是感激涕零,在回函中表示“感悚交集,非得笃爱深知,曲为详达,时与春嘘,乌能承此”。不久后,盛宣怀又乘李鸿章南下之机,邀郑观应一同到吴淞口拜见了李中堂大人。接下来,唐、徐和盛三人轮番上阵,劝说郑观应转投招商局。

冰雪聪明的郑观应,此时“心若辘轳,殊难臆决”。太古一向待他不薄,英方总经理冷士唯与他更是私交甚笃。进招商局的利弊在他看来也是明摆着的:就职位而言,他在太古是位居华人之首的总买办,进了招商局肯定将排在唐、徐及盛等人之后;就利益而言,也是大大跌了身价。他在给唐廷枢的一封信中说得很明白,“不计薪水之多寡,唯恐舍长局而就短局,有关名誉。”这些眼前的得失倒还不是他最优先考虑的,让他再三迟疑的,其实还是招商局的官商体制。他的顾虑有二:一是“所虑官督商办之局,权操在上,不若太古知我之真,有合同可恃,无意外之虑”;二则是“虽然我公现蒙李傅相器重,恐将来招商局日有起色,北洋大臣不是李傅相,遽易他人,误听排挤者谗言,不问是非,不念昔日办事者之劳,任意黜陟,调剂私人”。

不幸的是,郑观应所虑竟然在日后一一应验,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转投招商局。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招商局目前的经营格局尚不稳健,“若不早日维持,恐难自立,我国无轮船往来各通商口岸,更为外人所欺辱”。最后七字,是来自郑观应的内心召唤。

1882年2月,郑观应与太古的合同期满,3月,他接受李鸿章的委札,就任招商局帮办一职。

三个大买办先后都毅然告别优厚而且能够世袭的洋行生涯,转而为朝廷所用。这在当时商界堪称奇事一桩。日后让人欷歔不已的是,唐、徐、郑三人自投身于官督商办事业之后,其经历竟是同样的坎坷悲情。唐廷枢逝于1892年,据当时人称,“身后萧条,子嗣靡依,未能稍食其报。”也就是说,他没有给子孙留下什么财产。徐润后来被盛宣怀赶出招商局,又经历多年磨难,逝于1911年,所积财富不过万两。郑观应逝于1922年,家财也十分有限。“四大买办”中,唯独东山席家,一直恪守买办身份,枝繁叶茂,富贵百年。人生运势随国运而动荡,是非得失如此诡异,让后来者真正一言难尽。

在19世纪末,全国有933家洋行,以每家平均雇有10名买办计算,全国买办人数即为1万人。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而且他们基本都聚集在沿海及长江流域沿线的城市,自是一股不可忽视的财富阶层。在近现代史上,他们是第一代脱离了土地、具有独立特征的企业家阶层。

买办阶层有三个鲜明的特点:一是世家化,二是富甲天下,三是思想开化。

“四大买办”都是买办世家。唐廷枢一门四兄弟都是大买办,他的子侄辈十余人也继承衣钵,唐氏家族在英商怡和洋行中服务超过半个世纪。徐润一家,从他的伯父起到众多表弟、子侄共十余人,都服务于宝顺、太古、礼和等多家洋行。郑观应一家也大体类似。

最具代表性的是东山席家。席氏的第一个买办是席正甫(1838~1904),他与徐润同岁,19岁那年到上海的钱庄做学徒,后进英商汇丰洋行当跑街,仅6年后就升上了买办。在他的促成下,李鸿章以盐税为担保,向汇丰借款200万英镑,开出了清政府最大的一笔商业性外债,也从此开启了汇丰与中国政府的长期政治贷款合作。从1874年到1890年,清政府向汇丰借款17笔,绝大多数都由席正甫一手经办,其中最大的一笔是他与“红顶商人”胡雪岩合作,向左宗棠出借1 075万两用于镇压新疆地区的叛乱。这些借款的年息居然在15%左右,是不折不扣的高利贷,清政府财政因此更加拮据。从席正甫进汇丰到1911年前后,外商在上海开设大小银行34家,其中17家是由席氏家族及其东山亲戚担任买办。席家祖孙三代14人,先后在6家英商银行、两家美商银行、两家日商银行和法、俄、意各一家银行出任买办,几乎垄断了当时主要外商银行的买办职位。

买办的收入之高,在当时无任何职业可比。席正甫在汇丰的年薪约为10万两白银,可换算成5万担大米(每担约150斤)。除了规定的年薪,另外还有两大块财源。一是洋行给出的佣金。买办无论是组织贷款、买卖外汇还是办理汇票,都有一定比例的回扣,高者达12%,最低的也有0.12%。佣金之高非常可观,后来曾经当过段祺瑞北洋政府财政总长的曹汝霖早年也当过买办,他曾经拿出放款所得的佣金,与日商合办了一家中华汇业银行。

比佣金更大的收入来自买办们的自营生意。按当时惯例,洋行不禁止买办创建自己的企业,所以,几乎每个买办都有自营买卖,而且这些生意大多与洋行业务有很强的关联性。譬如,唐廷枢就开有钱庄、当铺、保险公司、茶栈和棉花行,他还跟郑观应合股办了两家轮船公司。徐润则在上海、湖北、江西和广东等地开有连锁商号,专门收购生丝、茶叶和棉花,为宝顺洋行提供货源,赚取差价。因为掌握了洋行的进货权,所以,买办的话语权就特别大。唐廷枢和徐润所服务的怡和、宝顺都是当时最大的洋行之一,他们联起手来做生意,竟可能控制某些紧俏商品的定价权。

在进招商局前,两人甚至还创办了上海茶业公所、丝业公所和洋药(鸦片)局,与各口岸的公所“互为维持”,左右了长江流域的茶叶、生丝和鸦片的贸易。郑观应的生意做得也很大,他开有茶栈、盐号、杂货号、钱庄和轮船公司。此外,太古在长江及沿海各口岸都设有“代客办货”的揽载行,也就是物流服务公司,郑观应在很多揽载行里拥有股份。席家的投资同样庞大,开有银楼、钱庄和纱厂,在上海繁华的南京路拥有大片地产。1905年,清政府创办户部银行(三年后更名为大清银行),是为中央银行,席家以多个私人身份投资入股,合计得1 320股,大约占银行总股本的6.6%,是最大的私人股东。

如此错综庞杂的生意,让买办们变得富甲天下,自不是虚言。在他们崛起之前的200年间,国内商业多为晋商和徽商所控制,特别在长江流域,靠贩盐和生丝买卖起家的徽商势力最盛。然而到19世纪后期,买办财势已隐然超越,当时上海便有谚语称,“徽帮人再狠,见了山上帮(指东山帮),还得忍一忍”。

有研究者考据,到1900年前后,席家资产已经超过1 000万两之巨。这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可以与慈禧太后修颐和园作一个比照。1885年,慈禧太后没有钱过生日,硬是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朝廷因此从1888年开始停止购进军舰,并在三年后停止拨付海军的器械弹药经费。此事被认为是1894年中日甲午海战失利的重要原因。慈禧到底挪用多少海军军费一直有争议。据颐和园管理处的《颐和园》所记载,佛香阁等56处工程估价为318万两左右,以重修水操学堂名义拨款68万两,各地督抚以“海军经费”名义另外集款260余万两。后世学者估算总费用在1 000万~1 400万两之间,民国史家罗尔纲在《清季海军经费移筑颐和园考》中的计算是:“吾人今日虽无法考出其确数,然必在一千万两以上则可断言也”。由此可见,1 000万两对于一手掌控帝国的慈禧太后来说也算是一个颇大的数目,且影响到国防,最终导致了国运的陡转。而一个买办家族,其资产就可达到这个数字,不可谓不骇人了。

买办生涯如此稳定而多金,三个香山人却相继弃之转投,究其原因,除了商业利益的评估外,更大的冲动应来自于他们对国家的报效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