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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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1937沉船与拯救 (1)

当今中国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是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正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国家。

——美国作家赛珍珠,1937年

1937年7月10日,是上海市政府成立10周年纪念日,而再过一个月,就是南京国民政府成立10周年纪念日。上海市中心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大会,近万人涌进会场观看庆祝仪式,并参观了6个成就展览。这时候的上海正宛若一颗“东方明珠”,全国金融业资产的3/4聚集在这里。53%的对外贸易和25%的国内外航运通过这里运转。在现代制造业方面,上海是“民族工业的中心”,全国近4 000家现代工厂中,有1 200多家开设于此,无论是资本投资额、现代新式机器的使用,还是劳动力的规模,上海都堪称第一。这一天的上海滩,到处洋溢着快乐的激情。但是,一本关注时局的杂志《人民论坛》则刊登了一篇时评,题为《上海成立日庆典的幽灵》。作者写道:“总有一个幽灵游荡在庆祝活动中:战争的幽灵。”

就在三天前,日本军队在北平附近的卢沟桥对中国军队发动了攻击,它被称为“七七事变”。从这一天起,中国卷入一场长达8年的艰苦抗战。

8月8日,日军攻入北平城,随即长驱南下进击上海,超过400万难民涌进租界。在后面的3个月里,70万中国军队进行了英勇的抵抗,11月8日上海沦陷。12月13日,首都南京沦陷,日军实施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超过35万军民丧生。国民政府迁往重庆。日军剑锋直逼武汉,遥望重庆,东京宣称将在3个月内灭亡中国。

战争爆发了。一切都变得身不由己。

在国家存亡的重大时刻,企业家们的事业是如此的脆弱,它如蚕丝在大风中飘荡,大大小小的企业家跟那个时代中的每个中国人一样,突然间与民族命运这个大道义站在了一起。

就在这场改变了中国命运的战争到来之前,中国商业界的人们在做些什么呢?

先说宋子文和孔祥熙。就在战争爆发前的一个星期,他们做成了一笔效益超好的生意。7月1日,一家名叫扬子电气的股份公司宣布成立,它收购了当时国内最大的国营电厂——首都电厂。这是孔宋家族不胜枚举的、利用权力、化私为公的经典案例之一。

在1928年,作为新首都的南京城的供电能力十分不足,以至于“灯光黑暗,为全国所仅见”(张静江语)。南京在晚清时建了一家官办的金陵电灯官厂,民国建立后更名为江苏省立南京电灯厂,名为官办,实际由民间资本经营。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当即将电灯厂作为“逆产”无偿没收,改名为首都电厂,被归入建设委员会辖下。随后,政府将电厂抵押,从银行套得资金进行大规模的改造,同时给予了大量的优惠政策扶持,包括享受平价煤、低利贷款,甚至还以改善民生为名义由行政院拨款为电厂新增发电设备。在政策大力输血、市场垄断经营以及“首都效应”等多重利好的刺激下,首都电厂迅速壮大并实现了非常好的效益。在1928年划归国营的时候,电厂的固定资产仅有21万元,到1937年就增至958万元,是原来的足足45倍。在很多年里,企业的年均获利率都在20%~25%左右,是当时国内效益最好的大型国营企业之一。

到1937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建设委员会以首都电厂需筹措巨额发展资金,而国家一时难以筹措为理由,提出将首都电厂以及无锡的戚墅堰电厂——它在1928年前也是私人企业,后被收归为国营——向社会公开招收商股,“以提高社会投资”。这一建议在该年的4月1日获得国民政府训令批准。仅仅过了一个多星期,建设委员会就完成了首都电厂的资产评估工作。它还迅速拟定了具体招股办法,主要内容为:第一,将首都电厂、戚墅堰电厂合并,组织扬子电气股份有限公司;第二,公司资本均定为1 000万元,除建委会保留20%之外,其余均招收商股。而商股的办理工作交给了一家叫做“中国建设银”公司的民营企业。

奥妙全藏在这家神秘的中国建设银公司身上。它是1934年由宋子文亲自创办的一家股份有限公司,他在被迫辞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的职务之后,转身就成立了这家企业。当时他看上去已绝意仕途,他对张公权表示“决计弃官就商,且具做‘中国摩根’意愿”。从表面上看来,公司是根据《银行法》和《公司法》注册的私营公司,但实际情形却远非如此简单。公司初期的发起股份中大部分来自国家银行与最大的十几家商业银行,后来渐渐都转移到个人名下,特别是宋子文和孔祥熙家族的名下,其中,仅宋子文就以敦厚、悦愉、嘉禾等不同户名拥有大额股份。公司的股东乃至董事和监察人不是政府主管财政经济的高官,就是活跃于商界的金融大亨,或者本身就是身兼二任的人物,彼此之间很难划清界限。因此公司自成立之日起就一直与政府保持着一种极为特殊的关系。建设委员会的委员长张静江以及三名常务委员中的张嘉和李石曾二人既是建设银公司的发起人,又是公司的股东,而且张静江还是排名第一的监察人,张嘉和李石曾则都是公司的常务董事。

建委会招收商股的整个过程,不论是拟具章程,还是吸收股份,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既未刊登招股广告,又未对外公开宣传。5月14日,扬子电气公司在上海直接对外宣布资本业已募足。7月1日,两公司正式宣告合并,新组建的扬子公司董事长赫然就是宋子文。就这样,建设委员会将其苦心经营近10年的国营企业,以招募商股的名义出让给了特殊的私人公司。

中国建设银公司、扬子电气公司的创立以及首都电厂的私营化过程,就是一个精彩而典型的官僚资本侵吞国家财产的恶例。其运作方式很具典型性,那就是,先以国家利益的名义进行收购,然后将获得的利益私有化。参与其事的人中,有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中央银行行长、建设委员会委员长,他们有的是职业政治家,有的毕业于欧美最好的大学,有的是虔诚的佛教徒或基督徒。可悲的是,在担负国家重建责任的同时,他们的心思却更多地放在了自己的财产积累上,而且采用的是最不光彩的盗窃手段。这与其说是一种道德上的堕落,倒不如说是不良制度必然伴生的罪恶。

这是一段让每个人读来都很不愉快的插曲,它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但是,它却无比真实而残酷地呈现出了那个政权的内在荒诞性。在某种意义上,即将开始的8年抗战将让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至少延缓20年,却也让这个政权多活了8年。在战争结束后,它仍然执迷不悟,甚至变本加厉地在原有的制度轨迹上渐行渐远,4年后,它就被人民抛弃了。

与官僚资本集团的肮脏不同,民营企业家们则正在自己的事业里各自奋斗。如果没有战争,他们将迎来一个不错的年份。

荣宗敬正在与工程师们潜心研制新的机器,预计每月可造纱锭5 000枚,每天可造新式布机8台,性能比日本、英国的同类机器还好,价格却便宜一半。在过去的3年里,荣家经历了地狱般的煎熬,好在上苍保佑,终于滚爬了过来,申新事业从上一年秋天开始重回正轨。夏天,荣德生的四儿子、21岁的荣毅仁从圣约翰大学毕业了,上年他刚刚与出身无锡望族的杨鉴清结婚,7月1日,风华正茂的荣毅仁被老荣派到茂新面粉二厂担任助理经理。他兴致勃勃地草拟了一份计划,准备在全国建几十个面粉厂,形成“面粉托拉斯”。荣德生笑着对他说:“你的疯狂劲头不像我,倒像你大伯。”

70岁的虞洽卿尽管在商场上已不复当年之勇,却也刚刚度过了生命中的一个风光时刻。1936年10月1日,为了祝贺他的70寿诞,上海市政府与租界当局决定将一条横贯上海闹市区的马路“西藏路”改名为“虞洽卿路”,自上海开埠百年以来,之前只有老买办朱葆三享受过这一荣誉。命名典礼是在热闹的跑马厅举办的,沪上所有名流都盛装与会,由虞洽卿创建的华商体操会还进行了300人的检阅表演。在过去的10年里,这位以“调解人”出名的宁波商人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他的主导下,小老乡蒋介石得到了上海企业家集团的支持,从而打下了天下,可是后来,他的江湖地位日渐被后起的张公权、杜月笙取代,他苦心经略的银行和交易所先后都易手他人。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三北轮船公司一直发展不错,现在以9万吨位的规模成为全国最大的民营航运企业。

作为上海银行家中的幸存者,陈光甫的上海银行是唯一堪与国营银行抗衡的民营金融机构。到1937年,上海银行的储户共计15.7万人,按当时人口4.8亿计算,每3 000人中就有一人在该行开户。上海银行之所以没有被孔宋吞没,固然有种种传言,不过,它独一无二、面向平民的存储理念也许是孔宋等人无从掌握的理由之一。正是一般公职人员、公司职员、教师、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一般个体经营者等小人物,把上海银行的储蓄存款额从1915年的57万元增至1937年的近2亿元,这个数字约占全国私营银行存款总额的1/10。在1934年的大萧条中,正是因陈光甫的斡旋和助力,荣宗敬等民族实业家才躲过了灭顶之灾。

在川中,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刚刚举办了创业10周年纪念会。在10年时间里,民生公司靠着精细管理和大胆的扩张战略,由一个只有一艘小汽轮的企业发展成拥有30多只轮船、长江中上游最重要的航运公司,重庆上游至宜宾、下游到宜昌的所有华商轮船公司都被并入了民生系统。到1936年,民生开辟沱江航线,四川境内所有能通航的河流都有民生船只营运。在长江上,民生成了所有外资航运公司敬畏的对手,老牌的太古、怡和公司要求中国买办每周提供民生的航运情报,以研究对策。10年前那个愤怒书生现在已成了一个精于商道的大企业家,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怀着深重的忧患感。在创业10周年纪念会上,他说:“我所见着的还在这些事业的背后,在撑持这些事业的险阻艰难者,为了事业忘却了自己,为了增加事业的成功,忍受个人的困苦。如果整个公司的人有这一种精神,就可以建设一桩强固的事业;如果整个民族有这一种精神,就可建设一个强固的国家。”

化工领域里的范旭东与卢作孚一样,正处在事业的巅峰期。1937年2月5日,由他创办的南京厂正式投产,生产出了第一批国产的硫酸铵。硫酸铵可以生产硝酸,制造炸药。当时国事已剑拔弩张,消息发布,国人为之一振。在过去的10年里,中国的纯碱产业在他手上孕生。从1927年到1937年,永利的纯碱年产量翻了3番多,“红三角”牌纯碱远销日本、印度、东南亚一带。在天津,永利碱厂、南开大学和《大公报》被合称为“天津三宝”,分别代表了那一时代工业、大学和新闻业的最高水准。永利碱厂的主体厂房南北高楼耸入云天,碳化厂房高32米,共有8层,蒸吸厂房高47米,达11层,不但是华北第一高楼,更是塘沽乃至整个天津的标志性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