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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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935大收编 (3)

11月份的法币改革之后,陈光甫等人还有过最后一次挣扎。他以“适应金融统制的环境,另辟新途径以谋发展”为理由,集结各民资银行发起成立一个“不动产抵押银行”,试图以各家的不动产为抵押发行债券,参与流通,以形成一个国营体制外的结盟力量。这个方案报到财政部和中央银行后,孔祥熙只使了一个招数就让陈光甫等人知难而退,他提出必须由央行董事宋子良担任该银行的经理,否则立案不能成立。陈光甫不愿作茧自缚,只好悻悻然撤回申请。

把“四大行”、“三小行”的印章一把抓到手后,“哈哈孔”再也听不到讨厌的杂音,他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想法管理国家了。不过,这位财政部长的唯一本事,好像就是不断地发公债和印钞票,同时不忘了往自家的地窖里搬钱。

从1927年开始,南京政府就一直不停地靠发公债度日。在1932年的公债暴跌风潮中,宋子文曾经公开承诺,公债偿本支付的期限再也不会改变。到1935年底,政府的到期未偿付公债额为12亿元,为此支付的本息达1.26亿元,孔部长显然不想掏——或者说他也掏不出这笔钱,于是,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1936年2月1日,财政部宣布将要发行14.6亿元的“统税库券”。这笔公债要用来将各种已发行的证券兑换回去,它的年息还是6%,不过偿还期则要更长。

这个方案十分流氓,好听一点是“寅吃卯粮”,难听点就是让猪再吃一次自己的蹄。消息一公布,银行界和持券人大为愤慨,媒体上的讨伐之声响成一片,公债市场的价格应声大跌。2月中旬,上海银行同业公会召开募债会议,孔祥熙拉来杜月笙和另外一个黑帮领袖张啸林与会,两个大流氓往那里大大咧咧地一坐,与会者只好乖乖地举手同意。让孔祥熙高兴的是,这次公债发行再也不需要跟张公权斗争了,几大银行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它们承购了所有的库券。不久后,他又发行3.4亿元的“善后库券”,至此,南京政府的债务高达创纪录的18亿元。

除了发公债,孔部长还不断地印钞票。法币的流通量在1935年11月是4.52亿元,到1937年6月就增加到了14.77亿元,新增货币的一半是没有通货作保证的。

没有可靠的政府信用作担保的公债市场是一个无比危险的市场,不过对于孔祥熙等人来说,这却是最好的投机市场。在1935年之后,上海金融界出现了一个人人皆知、没有注册的“三不公司”。

“三不公司”的“董事长”是孔祥熙,“经理人”是财政部次长徐堪、中央银行副总裁陈行和宋子良,徐堪和陈行不但是孔祥熙的亲信,还是宋霭龄的“桥牌搭子”,陈行同时更是宋子文的大学同班同学。这三人的名字各加一个“不”,就是“不堪、不行、不良”,是为“三不公司”。公司的“总部”设在外滩15号中央银行三楼的陈行办公室,陈行负责透露政府信息,徐堪具体电话指挥,宋子良则调拨头寸,他们的主营业务就是散布各种内幕谣言,操纵公债投机。

政府历年来发行的公债种类繁多,而且信用抵押薄弱,政策变更随意,于是给投机带来了巨大的空间。“三不公司”就利用自己的官府背景和中央银行的资金势力,暗中坐庄,时而哄抬,时而打压,让行情数日一大变,从中牟取暴利。其中,“九六公债”一案就堪称经典。1935年,“三不公司”通过大陆银行储信部、福大号钱庄对外散布传言,宣称“九六公债”即将停止交易,引起散户大恐慌,公债价格跌到每百元仅值6元,创下上海证券交易所黑板上有史以来的最低价。实际上,“三不公司”化成许多户头大量吃进,结果赚到手软。据当年曾参与其事的中央信托局储蓄处经理祝世康、中央银行稽核处处长李立侠和孔祥熙秘书谭光等人回忆,在短短两年多时间里,“三不公司”从公债投机中获利超过3 000万元。

从30年代中期开始,有关政府大员“善于”捞钱的民间传闻就不绝于耳。1934年,大教育家,也是国民党元老的蔡元培在他的日记里抄录了该年12月26日上海《江南正报》的一篇文章,内称:“国府要人之财产多系秘密,而就可调查之范围内调查,则诸要人在本埠所有财产估计为,蒋介石1 300万元,宋美龄3 500万元,宋子文3 500万元,孔祥熙1 800万元,孙科4 000万元,张静江3 000万元。其他要人在上海各中外银行存款及不动产,据中国银行调查,约有5亿元,其不动产及公司多用其亲戚名义购置,故实款无法详确云。”据当代学者陈明远的换算,1935年1银元的购买力,约合2008年人民币60元。《江南正报》属左翼报纸,其数据未必足信,不过严谨的蔡元培将之抄录在日记上,可见事实轮廓大致如此。

在百年企业史上,1935年3月的孔张之役具有非常重要的标志性意义,它甚至可以被看成是国营资本与民营资本的一次大决战。千百年间,自有货币流通以来,中国民间的金融组织就没有被官方控制,特别是明清两代的钱庄、票号十分发达,成为社会自由经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自1935年之后,政府突然将金融业收入囊中,自由经济之脉从此断绝。

美国学者帕克斯·小科布尔在《上海资本家与国民政府》一书中认定:“这次对银行界的突然袭击,就政府与企业家之间的关系来说,是南京政府统治的十年中最重要和最富有戏剧性的一次大变化。”民国史专家王业键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评论说:“中国几个大银行家曾经是中国商界中最有政治影响的一批人物,如今他们的声望就这样被消除掉了。这个事情不仅表明了政府对中国金融界的完全统治,而且也说明了企业家作为一个有力量的阶层是终结了。”

经此一战,曾经意气风发、十分强大的上海银行家集团被打成一盘散沙,他们在过去30多年中所形成的独立性完全被裁除。张公权被逐出银行界,他后来投靠国民党系统内的政学系,一度当过铁道部长,却与金融再无因缘。很多年后,他在一份《自述往事答客问》中说:“政府当局把银行拿过去并把它们当做国库来利用,而我则认为,银行就是银行。”一度控制了半壁江山的“江浙财团”风光不再,陈光甫、李铭、吴鼎昌等知名银行家的地位大大下降,他们后来都进入国民政府任职,在孔宋的指导下工作,一直到抗战之后,才再度发挥了一些作用,这当然已是意料外的后话了。在并不遥远的八年前,正是靠了“江浙财团”的鼎力金援,浙江宁波人蒋介石和他的军事集团得以立足上海,清除异己,确立政权。而在此次大收编过程中,几乎所有帮助过他的同乡和金主们全部受袭,伤痕累累,这应该也算是一次命中注定的报应。

收获最大的当然就是以公权力为武器的密谋突袭者。

杜月笙靠“主持公道”换来了通商银行的董事长和中国银行的董事,他自己的中汇银行得以保全,后来成为获利最好的私人银行之一。白吉尔在《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一书中对这家银行的业务描述是:“它坐落在爱多亚路(后来的延安东路)的一幢豪华大楼里,主要作用是洗钱,把贩卖毒品、赌博与卖淫赚来的黑钱再重新流入正常的商业渠道。”此外,杜月笙还是三家日报和一家通讯社的董事长,其中包括发行量最大的《申报》,他还进入政府的法币准备管理委员会以及民间的上海物品证券交易所和银行公会。从此,这位神秘的黑社会领袖继虞洽卿、张公权之后,成为上海金融界乃至整个中国商界最有权势的人物,俨然成了民营资本的第一代言人,这种转换实在带有太强的讽刺意味。甚至有专家考证,如果不是两年后爆发了中日战争,杜月笙很可能成为上海市市长,这已经得到了蒋介石的默许。

蒋介石的中国农民银行由幕后而到前台,一跃跻身“四大印钞银行”之一。孔宋更不待言,他们不但成为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的实际控制人,而且乘机大大壮大了自己的私人事业。在收编中,他们大肆吃进四明和中国实业银行的私人股份,构成了一个官商不分的经营格局。宋子文跟孔祥熙结盟,不但掠取了“天下第一大行”中国银行董事长的宝座,还顺便拿下了广东银行。这是一家有22年历史、广东地区最重要的私人银行,在蒋介石从广东北上时,曾经给予北伐军很大的支持。在白银危机的后期,它一度被迫停业。宋子文承诺组织力量拯救这家银行,而条件则是他必须要当董事长,他的另外一个弟弟宋子安要当董事,他当然如愿以偿了。广东银行得救,它仍然是一个纯粹的私人银行,不过主人则是一个官商难辨的人。跟哥哥的操作手法类似,宋子良得到了中国农工银行。

从孔宋等人身上,人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观感:一个拥有绝对公权力却怀藏私心的名牌大学经济学博士,对于一国的经济来说,也许是最大的祸害。1935年3月是一个转折时刻,从此,强大的国营资本集团与身份暧昧的官僚资本集团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利益同盟,它时公时私,左右逢源,形成了最恶劣的制度,最终败坏了整个国家的经济纲常。

中国经济史专家杜恂诚在分析近代中国社会阶层排序时很精辟地论及:“在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到1935年之间的8年中,虽然政府早已有意对国民经济实施全面控制,并已有若干准备措施的实行,但总的来说,国民收入的分配还是以市场化分配为主的。从1935年政府实施金融垄断起,中国城市居民的社会阶层排序发生了变化,其唯一变化是特权官僚单独成为第一等级,上层工商业者变为第二等级,以下的社会层次序列不变。特权官僚之所以单独位列首席,是因为那时的国民收入分配已开始演变为以非市场化分配为主的模式,特权官僚利用对资源和信息的控制权,在制度制约和权力制约双重缺损的条件下,可以有比上层工商业者绝对领先的自利机会。管制权越多,信息越不透明,特权官僚自利的机会越大。”

孔宋的官商模式,甚至比晚清的盛宣怀模式还要糟糕许多。盛氏靠办实业起家,创建了众多支柱性产业,顺便夹带了不少的“私货”,这大抵算是“建设性腐败”。而孔宋则以金融投机为主业,对实业毫无兴趣,其行径是不折不扣的“掠夺性腐败”、“破坏性腐败”。

到1936年,罗斯福的新政终于取得了明显的成效,美国经济从谷底爬了出来,国民经济状况得到显著改善,失业人口大幅减少,罗斯福因此在这一年成功连任总统。在艰难的经济转型过程中,美国的公司组织也率先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伯勒和米恩斯通过对200家美国大公司(其中包括42家铁路公司、52家公用事业公司和106家制造业公司)的调查发现,所有权与控制权的分离变得日益明显,一种新型的公司治理制度正在诞生。一些不同于前辈的创业者也出现了。1936年,斯坦福大学的两个同班同学戴维·帕卡德和比尔·休利特在旧金山的一个车库里创办了惠普公司,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通宵达旦地工作,发明并生产了各种小玩意儿。50多年后,这个车库被命名为“硅谷诞生地”。在这一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IBM)在上海设立了办事处,这是IBM在远东的第一个办事处。